此時的阿裏,耳朵裏聽不見半點聲音。他的心裏燃起了火。就連傻丫頭,也根本沒在他的眼裏。法提瑪走了。她居然走了!他想起了已經變得遙遠的那些夜晚,那些遙遠、非常非常遙遠的夜晚,那些“土財主”穆什和其他人吹著口哨、用拳頭捶打窗戶、唉聲歎氣的夜晚,那些他脫下她四指長的蕾絲短褲的夜晚,還有她喊著“你這個豬崽子!等你放開俺,看俺不宰了你”的夜晚。

她不是曾經擰著你的肉,捶著你的肩膀,嗅著你的脖子咬你的嗎?那一切,現在都到哪裏去了?此時,阿裏仿佛聞到了她的氣息、滾燙的氣息,仿佛聽見了她的哭聲。她曾經哭過的。她哭著對自己說:“阿裏,把俺從這頭斜眼的熊手裏救走吧。”

突然,他注意到了比拉爾:

“……這兒可是城裏,不是你們鄉下。沒有結婚證,你可不能身邊帶著個女人,不然會被罰得很重的喲!”

“……阿裏啊,快來把俺從這頭斜眼的熊手裏救出去,快把俺從這裏帶走吧。讓俺跟著你,阿裏,你讓俺為你做啥都行。阿裏啊,俺的阿裏,俺唯一的男人,俺的獅子。把俺從這裏帶走吧,帶俺離開這裏,救俺出去吧。阿裏,看在安拉的分兒上,把俺帶走吧。他們要讓俺去當妓女,快救救俺吧。俺求你了。在這世上,除了你,俺再也沒有別的親人了。別把俺扔下不管……”

想著想著,阿裏突然毅然決然地甩開大步朝莊園走去。

比拉爾在他身後喊了起來:

“你這是要去哪兒?嗨,你這是去哪兒啊?”

阿裏根本就沒聽見,繼續走著。

民工頭追了上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想要阻止他。可膀大腰圓的小夥子隻是一揮,就甩掉了他的手,繼續往前走。

民工頭和比拉爾抱著最壞的打算跟在他後麵跑了起來。

法提瑪正蹲在爐灶邊洗著餐具。她的身邊是賽奈姆大姐。

阿裏像一個憤怒的孩子般站到了法提瑪跟前:

“你真的不肯跟俺走?”

法提瑪根本就沒有抬眼。

阿裏等著她說些什麼。

比拉爾、民工頭和賽奈姆也同樣等待著。

可法提瑪繼續著手裏的活。

阿裏站了很久,然後再一次毅然決然地離開,拿來了自己的背囊和鋪蓋。

翻耕的民工們已經開始下地了。一會兒,傻丫頭從他跟前走過。因為知道事情的起因,所以傻丫頭一點也不吃驚。接著,胥綠、胥綠的丈夫,還有他們九歲的女兒,懷裏抱著剛剛出生的弟弟,在妹妹們的簇擁下也從他的跟前走過。

民工頭招呼起另外一個沒有露麵的小夥子:

“喂——趕緊了,希達耶提的兒子!”

18

油漆斑駁、巨大的“四條半腿”黃色脫粒機順著風向、東西向地擺著。在連到不遠處一台拖拉機瘋狂轉動著的轉輪上的一條又粗又長的皮帶的作用下,脫粒機粗魯地工作著,如同一隻巨大的知了。不,脫粒機簡直就是一隻知了!知了是不論時間、不論地點、無休無止地叫的,脫粒機也是如此。隻不過脫粒機是發著“哢噠、哢噠”聲,但也是保持著同一節奏的“哢噠、哢噠”聲不停地工作著的。

太陽正從東方緩緩升起。

太陽正緩緩地吞食著清晨涼爽的濕潤。

為了填飽脫粒機永遠無法填飽的肚子,20名扛工如同衝鋒般來回奔跑著運送麥捆,此時早已汗流浹背了。從半夜一點到現在沒有停歇過的這些麵如土色的人們,仿佛因為不斷流汗而幹癟了。他們中許多人幹裂的嘴唇上結著雪白的痂,眼睛裏布滿了粗粗的血絲,連他們的唾沫都已經非常黏稠。

在東家眼中,他們這些人幹的活僅僅是從麥田裏把一捆捆帶穗的麥捆扛到脫粒機那兒這麼簡單。他們奔跑著,把麥捆遞給脫粒機上的“坐台工”,然後跑回麥田,去扛來新的麥捆。坐台工則是把從這些扛工那裏接過來的麥捆塞進脫粒機的喂料口,努力地去喂飽“哢噠、哢噠”地工作著的機器永遠填不滿的肚子。

坐台工的工作比扛工的要困難得多。他們必須用布把自己的臉和脖子包裹得嚴嚴實實,還得戴上讓他們看起來像飛行員的防塵鏡……可即便如此,他們還是無法擺脫飛揚的碎屑,麥秸的碎屑。這些碎屑如金粉般細小。它們鑽進布條底下,粘在布條試圖保護著的汗濕了的脖子、肩和背上,製造出令人瘋狂的奇癢。

但是坐台工是沒有權力去撓癢的!

他們在接衝鋒而來的扛工遞過來的麥捆時哪怕是片刻的耽擱,都會打破整個工作的秩序,讓一切變得混亂不堪。因為這樣的片刻經常會造成可怕的事故,所以坐台工必須像機器一樣有規律地工作。他們絕不能去撓,絕不能去想,也絕不能幹其他任何事!任何能造成片刻停頓的事,都會破壞整個秩序,引發一陣對罵。坐台工罵扛工,扛工也罵坐台工。即便如此,雙方之間的對罵聲也會被脫粒機在陽光下發出的巨大的“蟬鳴”所吞噬、吞噬。

從脫粒機的喂料口塞進去的麥捆,在以每分鍾1200轉的速度飛轉的刀片之間迅速碎裂、變小,麥粒便如金黃色的瀑布流入套在脫粒機底部的木漏鬥上的麻袋。而麥秸,則以如同金粉般細微、金黃的碎屑形態從機器的另一端傾瀉在地上堆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