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C村是阿納多盧[1]中部的一個有著80戶人家的村莊。像往年一樣,村裏的男人們為了打工,此時已經散落到了各個有用工需求的地方:八九個人去了開塞利[2]紡織廠,四五個人去了錫瓦斯[3]水泥廠的修理車間;而他們中的三個踏上了去往屈庫魯瓦[4]的旅途。
這三個人是外號叫“無可救藥”的尤素福、外號叫“嘴上沒毛”的哈桑和外號叫“摔跤手”的阿裏。他們仨在村裏是鄰居,從小滾打在一起。稍微長大一點兒,這個三人組合要麼一起到這家或那家的田裏幫幫工,要麼一起上山砍柴,基本上沒有分開過。隻不過“無藥可救”尤素福曾經去錫瓦斯的修理車間當過兩個月的搬運工,而其他兩人這還是第一次離開村子。
他們每人的肩上都扛著白色的布袋,胳膊底下夾著像軍大衣一樣卷起來用粗繩紮得緊緊的被子,沿鐵路走著。從錫瓦斯開來的火車會在離村子三個鍾頭路程之外的那個小得不能再小的火車站停靠幾分鍾。
三個夥伴到達火車站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粗野的狂風肆虐著周圍的一切,天空中是憤怒、漆黑的雲。
他們中個子最高的“無藥可救”尤素福堵上一個鼻孔,用盡全力擤了一擤另一個鼻孔,用手背擦了擦鼻子,然後靠近了手裏提著一盞綠色信號燈的火車站扳道工:
“老鄉,火車會晚到嗎?”
“嘴上沒毛”哈桑和“摔跤手”阿裏也湊了過來。
肚子正疼得要命的扳道工沒容他們插嘴:
“火車啥時候來,你們就啥時候上!”
說完,扳道工徑直走進了扳道房。
“嘴上沒毛”哈桑和“摔跤手”阿裏在扳道房的牆根下蹲了下來。“無藥可救”尤素福盤腿坐在了他們對麵。三個人都點上了煙。
個頭瘦小的“嘴上沒毛”哈桑說:“咱睡會兒吧。”
尤素福立刻把他的話給堵了回去:
“你就知道睡,也不想想,咱離開村子,可是為了托安拉的福,去屈庫魯瓦的!”
膀大腰圓的“摔跤手”阿裏接著他的話茬說:
“但願咱能平平安安地到屈庫魯瓦。”
“無藥可救”尤素福這回擤了一下另一個鼻孔:
“念著安拉的人怎麼會得不到保佑呢?安拉肯定會保佑咱平平安安地到那兒的。不過兄弟們,到了城裏咱可不能忘了本,得相互照應著。要問為什麼嘛,因為城裏跟咱鄉下可不一樣,城裏人會像妖精那樣纏住咱鄉下人,所以咱們要好好抱成團兒,不要耳根子軟。咱得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當然啦。”“摔跤手”阿裏說,“咋能耳根子軟呢?咱可是出門在外了……”
“俺大伯常說,小子們哪,要是你們去了外鄉,千萬要管好自己,別想家。要是老想家,你們可就慘了。”
“嘴上沒毛”哈桑歎了口氣:
“你大伯真可憐,成天想著家,可到頭來……”
“到頭來還是死在了外鄉。不過,俺大伯的婆娘……女人就得像她那樣。多守婦道呀。村子裏那麼多人想勾引她,可你們見她跟了哪個男人了嗎?”
“嘴上沒毛”哈桑和“摔跤手”阿裏差點兒就笑出聲了,最終還是忍住了。
而尤素福則給自己的問題作了回答:
“她可不會跟的。為什麼不會跟?因為她是老腦筋,絕對守婦道!”
肆虐的風,翻滾的雲……當尤素福起身去撒尿的時候,“嘴上沒毛”哈桑低聲壞笑了起來:
“他大伯的婆娘,你聽到了嗎,阿裏?”
阿裏也笑了:
“她守婦道嗎?”
他們想起了那個天空布滿了星星、透明的夏夜。那是八月中旬一個炎熱的夜晚。他們在幹枯了的小河溝裏把她和布販子一起逮了個正著。布販子嚇得逃了,可杜杜大姐卻沒有怕,甚至躺在地上連掙紮都沒有掙紮一下。先是“摔跤手”阿裏辦完了事,然後是“嘴上沒毛”哈桑。
“嘴上沒毛”哈桑歎了口氣:
“她可真是個來勁的女人呢!”
“她哪裏隻是來勁啊,簡直就像個麵團兒……”
“她那時咋說來著?她說,你們兩個渾小子,要是敢跟別人講,看俺不宰了你們。”
“她就是這麼說的,這個不要臉的婆娘!”
“那事真該放在現在做。嗯?你說呢?”
“還得把尤素福給支開,那樣才過癮。”
“當然啦。”
這時,尤素福一邊係著褲帶,一邊走了過來:
“這離鄉背井的滋味啊。”他說道,“還有比離鄉背井更糟糕的事嗎?比不信神還糟糕……”
他此時想起了自己把包裹甩到肩上走出家門的那一刻。可哈桑沒聽懂:
“為啥?”
“糟糕透頂,讓人心裏老是放不下。俺在錫瓦斯的時候,心裏就老惦著鄉下。就拿俺大伯來說吧。他常說,如果你離開了家,就得在心裏把家忘了。他嘴上是這麼說的,可他自己做到了嗎?怎麼可能?他常說:家鄉就是家鄉,跟別地兒不一樣……”
他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朝黑暗中扔去。
哈桑也想起了離家時的情景,心裏湧起一陣隱隱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