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美國總統林肯簽署解放黑奴的宣言時,冒著前無古人的風險。若從利害說,黑奴解不解放於林肯本人無甚幹係。而作此議,則會招人怨議以至生命受到威脅。但林肯一定要這樣做,因為真理在呼喚著他。做了,即使喪失生命也會使生命更加輝煌。這如同用板斧劈開生死路一樣,是創造,而處世不過是一種遵循。
如果說這算一種愚,也是大智若愚,是俗人眼中看到的愚。這與嚴嵩等人的笑裏藏刀恰成對比。
對於那些受欺淩與侮辱的傑出人士說,世道黑暗,無可處之。他們的處世就成了一種嘲弄、諧謔和自嘲,總之是一種反抗。好不容易當個濰縣縣令又被罷免的鄭板橋,以足夠的才智調侃當局。頑皮本是兒童的本事,但他過60大壽時,仍聲稱“皮要頑、興要闊”。既然當不上官,他卻看重自家的眼耳鼻舌,說“五官靈動勝千官”。
阮籍在動輒掉腦袋的晉代活得更是不易,但有一套高遠的處世法。見喜歡之人,以眼仁待之,見不悅之人,就用眼白侍候。此謂“青白眼之分”。他為了躲當權者強加的一門婚事,一醉竟達二月。平日,他趕著牛車,邊彈琴邊唱歌邊沿路而行,至於到哪裏去是不重要的。如果道路中斷了,阮籍則“大哭而返”。這種作人意韻曾被魯迅先生稱為“魏晉風度”。
然而鄭燮和阮籍並不是故作奇行以矯情,這種怪異隻是他們內心極度痛苦的流露。尼采曾經說過“醜陋也是一種反抗”,這是極其深刻之語。當你努力以善去處世,世道卻不相容,那麼索性不處,反是一種解脫。
雖然這樣做,付出的代價會更高一些。
黃宗羲說過:“大丈夫行世,論順逆不論成敗,論是非不論利害,論萬世不論一生。”
這是金石之言,其凜然直逼讀者眉宇。
順逆是指曆史潮流,成敗隻是自家事業。是非是天下公理,利害則是一己得失。萬世是流傳青史,一生是閉眼拉倒。
黃宗羲的處世原則可以“忠烈”二字評之。但一般的民眾,考慮人生短暫,過活先想的就是利害、榮辱,這也是一種無奈。
我們可以不要求自己用順逆、是非和萬世來做處世準則,但一個民族則要求產生這樣的偉人。嶽飛、文天祥、史可法都在此列,這是一個民族的光榮。
現代人常常說“活得太累”,其實活本身並不累。因為血液循環、心髒跳動和肺葉呼吸這些生命過程最繁重的事情,人本身並感覺不到。累就累在處世上麵。
處世之累,千說萬說莫過於用心過多,以及用心過多而得不到相當報償的頓性之感。人之欲壑難填,得不到的就想以力謀之,力夠不著的就以心謀之。心之累比身之累更甚。
那麼,處世無心對普通人來說,則是一種智慧,更是一種愉悅。該來的一樣也少不了,如同春之來臨,每株樹都綻出綠葉,並無彼此之分。
處世無心,但誰都怕因此遭人暗算。實際上,詭計這東西對天真的人來說是毫無效用的,隻有你費盡心機去迎接時,它才奏效。再者,所謂暗算能算去人什麼?算不掉人的笑容,也算不掉人的品德。
倘若隻算去一些可有可無的錢財名譽,就不如隨它算去。因為你照樣可以在每天早上露出一臉燦爛的笑容。
因而無心隻是棄絕名利之心和煩惱之心,於是渾身輕鬆。
那些仁人誌士處世作人,都是坦蕩無心的。他們的心是蘇東坡說的“以天地為心”。
這是一顆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