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女兒鮑爾金娜問我,“毒蛇為什麼不能把自己毒死”的時候,我怔了片刻,一時啞然。我做過一些譬如種莊稼、開車床以及和寫字有關的勞作,但未染指動物學。
後來我說,毒別人而不毒自己,大約是蛇的一種活法。自然又是令人戒懼的一種生存方式。《聖經》中的上帝很不喜歡蛇,於是罰它終生爬行,而且以肚皮著地。
女兒反詰:不對。它原來就是這個樣子,所以毒不死自己。
我著眼於蛇之現世,女兒想得了蛇的前身。
這表明任何生存方式自有其生命的現有色彩和源頭的圖案。也就是說,活法與活法的依據來自兩端:現實和傳統。
鮑爾金娜8歲,我已進入34歲,這中間距離26個年頭。也就是我由幼及長、戀愛結婚直至有了孩子的這些年。對孩子,我已成為她生命的源頭之一,但孩子的活法卻是我所不能提供的。對我的父母來說,我與孩子生命的源頭都來自他們。還可以說,我們都來自蒼茫的遠古,來自男人狩獵提供蛋白質,女人采集提供碳水化合物的山頂洞的先民。
如果源頭是泉,我們不僅從那裏流出,又從那裏吮出了生存力。從一個角度說,人們從溫潤的子宮而生,從另一角度看,人們又活於豐饒的乳房。
生活就這樣開始,而生與活竟如此截然不同和密不可分。
一個人被證明其存在,在這樣簡單的命題又包含了無數有關來源的信息和生存的依據。每一項都無法拒絕。這就像無法在子宮和乳房之阿作出唯一的選擇一樣。
除去人作為生物式的產生因素不提,作為中國人,我們又何嚐不是從老子智慧的前額、孔子仁慈的白髯和杜甫不蔽風的草堂中產生出來的呢?我們又何嚐未飲過屈子行吟的大澤、荊柯回眸的易水、陸遊夢裏的冰河呢?
同時我們也都經曆了秦始皇長城築怨、蘇武飲雪吞氈、火燒圓明園和南京屠城的創痛,一種悠遠的深痛。
真切的事實如下:
所謂儒學治國、道家治心,並不是文化人獨自操持的活計。作為源頭,它早已浸潤到國人的血液之中,然後又影響著他們的活百變的活的方式。
這不是願意不願意的問題。
不是接受不接受的問題。
也不是善與惡的問題。
一個從未聽過孔子之名的農民,仍然終生奉行著父慈子孝的儒家綱常。
因而本書涉及到的儒家之仁義與偽善、法家之激進與刻毒、兵家之平實與莫測、道家之深邃與狡黠;還有弗洛依德的嚴謹、愛因斯坦的高遠、蘇格拉底的人格力量等內容,議論這些時又著重探究我們自身生活的意義,而不僅僅說其本身如何,更不是藉著這些自己“美容”。
虛偽,是我曆來最厭惡的一件事情。
虛偽不僅指偽造出來的誠懇或淵博,還有明明狹隘卻故意裝出的寬容。
然而虛偽亦屬一種活法,雖然表裏反錯而不致於常常遇到逆風,但終因心口不一使生活更加沉重。
人所困惑的,不獨在於所有的創痛,還因不知創痛來自何方。即使知道了創痛在後背,仍不知道後背之痛又緣何而生。
如果是曆史的傷口出血,我們就努力將眼力延伸。
如果天上的星空如雨,我們應仰起臉龐迎接。
在說之前的一件事,永遠是看。審視而後遠眺、回首才能前瞻。
站起來,隻有站著才能抬起頭顱,許多答案都出現在站起時的一瞬間。
用四肢爬行,即使爬上高樹,也達不到用雙腳走出的高度。
毒蛇沒有毒死自己,而鹿亡於茸、象毀於牙、香獐斃命於臍下之麝。為了優秀之物而犧牲了自身,這是社會的不公,但不是曆史的不公。海明威和川端康成窺見了美的大象,又因無力表現此境而自裁性命、死於自己的小說上。
曆史沒有挽留住他們的性命,卻留下了他們的英名,並視同財富。不管雄麝有無生命,麝香時時都散逸著帶苦味的香氣。而毒蛇永遠不會因為它有毒而不被消滅或長生不老。
活法的諸端觀念,雜遝呈現了價值觀的多元。腳前有路、耳畔來風,隻要腰杆挺直,八方風景自然盡收眼底。
原野
§§第一章 活法:得失與苦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