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平虜被軟禁在官邸,除原來的侍從,呼屠征還加派了侍衛,由一個軍官負責監管,還有醫生,以及廚師,在這些人的特別關照下,他失去了行動的自由。整個庭院裏,彌脫子的氣息無處不在,她用過的物件及琴瑟,讓他睹物思人,愈添怵惶。公主和少妻,已隨烈火而升上天國,萬年的遺骨,烏孫國使者運回了赤穀城,漢朝司馬奚充國和所有的戰死漢軍官兵葬在一起,那是二百個漢朝墳塋,壯觀地排列在葉爾羌河岸的一片有檉柳和梧桐的開闊地上,宛如大片軍帳。
桑葉湖在遠處粼粼閃光,河岸的蘆葦和菖蒲在風中輕搖細語。逝去的人都各得其所,無論在天國,還是在九泉之下。
隻有他,還殘留在這荒涼人世。苟活著,生不如死。
呼屠征留下他這個活口,要讓他回長安作證,他沒有陰謀篡位,而是平定大祿叛亂的功臣。這個被漢朝忽視的莎車國大臣想為自己贏得足夠多的時間,王位剛剛到手,喘息未平,不能得罪漢朝,把漢朝軍隊的步伐拖住,是他眼下要做的最要緊的事情。
所以,從前的舍中大吏經常來拜訪曾經的女婿,態度依然非常謙恭,每次來,都要帶些禮物,還有莊園裏的特產,滿臉都是親切和善的笑容,對漢朝副使的冷漠一點都不在乎,問寒問暖,體貼入微。
左都尉弩滿目也來看望過他一次,好像不太情願,說話也不方便,因為旁邊總有個討嫌的旁聽者。都尉的表情是怵惶的,想說的話都是欲言又止,侯平虜隱約知道他的處境,但都尉勸他回長安卻和呼屠征的動機不一樣。這個真正向漢的莎車國翕侯臨別時緊緊握住他的手,意味深長地說:“侯中郎是漢使,這裏發生的事情,應該讓漢天子知道真相,所以,你應當回去。”
左都尉老得很厲害,老眼昏花,連腰都直不起來,走路踉踉蹌蹌。
侯平虜從弩滿目都尉身上看到自己不久的樣子,他希望自己迅速老去。
他的心已經死了,如同灰燼。每天呆坐著,紋絲不動,很像一尊泥佛。
二月初的一個早晨,侯府來了兩個客人。一個是消失很久的漢朝主簿魏江鯉,一個是侯平虜曾經最想見的公孫忌。這兩個人的突然出現,讓他眼前亮了。
魏主簿一直在經商,和公孫忌多有來往,此次結伴來探侯平虜,是要接他回酒泉郡。侯平虜看公孫鶴發童顏,聲若洪鍾,受到感染,一腔心酸,萬千言語,隻想一吐為快。七十多歲的長者站在他的麵前,笑嘻嘻地看著他,讓他熱淚難止,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放聲哭了起來。
公孫說:“兩年不見,你怎麼老成這樣?侯郎心事太重了,萬事隨風去,你還是應該振作起來,跟我一起上路!”
三月初旬,侯平虜上路。
呼屠征派了十八個護衛,被漢朝副使婉拒,呼屠征並不勉強。因為漢朝軍隊暫時過不來,這是他獲取的可靠情報,從匈奴那裏得到的消息。深受漢朝冷落的呼屠征早有背漢之心,暗中已與匈奴聯絡。有了匈奴人的支持,他對漢朝的畏懼煙消雲散了。
出發時,商隊多了一個人,是個長發行者。負長劍,濃發飄飄,目光冷峻。這是已被削職的左都尉弩滿目派來護衛漢朝副使的。侯平虜認得他,他是左都尉的兒子,取了提糾什首級的刺客完史征。
侯平虜在酒泉郡稍作停留。再兩個月後回到長安。
漢宣帝聽了他的麵奏,沉吟良久,對萬年被殺未置一詞,但緬懷了英勇殉職的司馬奚充國,派人撫慰其遺屬,給予重賞,並令侯平虜造冊,一一安撫二百勇士家屬,一一賞賜。平叛有功的莎車國左都尉公子完史征留長安,宣帝留下這個劍客,是為了他遠矚的下一步棋部署了個重要棋子。
約三年後,上黨潞人馮奉世以衛侯使持節送大宛諸國賓客,完史征隨其前行,為校尉。馮奉世至酒泉郡,與郡太守相商,發漢軍一千,又火速聯絡西域向漢各國,齊聚六千聯軍,攻莎車國,拔都城,呼屠征國王的金殿龍椅沒坐幾天,自刎而死。
莎車國曆史,由此翻開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