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月亮之下,孤絕之吟(1 / 3)

月亮之下,孤絕之吟

評論

作者:嚴英秀

《嘛呢石,靜靜地敲》這部小說集,我是在飛機上讀完的。從蘭州到杭州,到北京,到上海,到大連,整個六到七月的行程中,我一直隨身攜帶著它。這並非出自勤勉,而是因為,我那時忙著想要為它寫點什麼。但終究,我什麼也未能寫出來。事實證明,這部書的秉性之一,就是拒斥那種急功近利的淺閱讀。

盡管如此,我還是收獲了一個別樣的發現:在飛翔的靜止形式中,在一萬二千米的高度上,讀《嘛呢石,靜靜地敲》實在是一種適宜的時機。在偶爾的氣流顛簸中,將目光從書頁上投向舷窗外時,看到的永遠是雲。它們或濃,或淡,或密密地堆積,或慢慢地遊走。它們千姿百態,卻無一例外地從容著,淡定著,好像從不急於趕往某個方向,好像唯此刻是永世安好。天高地遠,它們生來就天長地久——這多麼像萬瑪才旦筆下的小說所呈現出來的一種生活形態:那些遙遠的草原和村莊,那些混沌無名的時間,那些隨日光流年漸次隱退的愛恨情仇,那些閑雲成雨的人生,那些百轉千回的溪流,在大地的皺褶裏無聲地流淌,像是遺忘般訴說著關於一個民族的銘記。

行雲流水,是的,這就是萬瑪才旦的小說給我的感受。縱觀《嘛呢石,靜靜地敲》中的十個短篇,每一個故事都是平常存在,所有的篇章都是自然敘述。簡單,平淡,從容,自然,已然構建了萬瑪才旦小說基本風格的是這些樸素的形容詞。作為一個藏族作家,作為一個以青藏為創作題材的西部小說家,萬瑪才旦摒棄了一度盛行至今方興未艾的那種寫作模式:迎合東部期待視野的邊地風情展示,民族宗教、文化炫美心態下的傳奇追述,以及,貌似深刻神秘的時髦而冷漠的“原生態”紀事。他走上了另一條道路,以當下的,普通的,日常的藏人生活為自己的書寫內容。究其深裏,這樣的選擇不僅僅關乎到小說的取材方向,更是一種嚴肅的自覺的文化立場。毋庸置疑,如此立場在萬瑪才旦的寫作中肯定是必要的。

《午後》實在是一部饒有興味的短篇佳構。少年昂本一覺醒來,記起自己和情人卓瑪今晚有約,便心急火燎地走到了田間小路上。路上亮晃晃,如白晝一般,他抬頭看了一眼天空說:“今晚的月亮真亮啊,刺得我都睜不開眼睛。”但他還是覺得舒服,因為“今晚的風很好”。接下來,昂本依次遇到一條蛇,聽說他要去約會便莫名其妙地嘲笑他是傻瓜的少年賈巴,想嫁給他的二十歲小寡婦周措,一隻黑貓,一輛手扶拖拉機,一隻黃狗,想招他做上門女婿的東巴大叔,最後,他來到了卓瑪家門前,卻猝不及防地撞到了卓瑪的父母兄弟所有人。“跟情人約會時被她家人看見是最令人尷尬的事”,“平常這個時候,卓瑪家的大門都是緊緊閉著的,人都睡了,今晚不知為什麼會這樣。”小說的最後,卓瑪漲紅著臉說,“傻瓜,現在才是午後,太陽還在頭頂呢。”少年昂本懵了,他不知所措,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那我回去再睡一覺。”

就是這樣,《午後》講述了一個“幾乎無事的喜劇”。我之所以最先評述這個短篇,是因為它簡單卻集中體現了萬瑪才旦小說最炫目的特質之一:輕盈,灑脫,足夠的善意,有節製的魔幻。日光之下無新鮮事,但有一個少年卻將太陽當成了月亮,小說的賣關子給予讀者的不是嘲弄(我們竟然也隨著懵懂的昂本走了一路的月亮地),而是充溢的溫情,隻有胸懷太陽一樣熾烈的赤子之心的青春少年,才會犯下如此“美麗的錯誤”。而寫下這樣故事的人,他的心裏,定然也撒播著月光般的明亮和純淨吧。

正如《午後》所呈現出來的,萬瑪才旦的小說世界是簡單的,但這樣的簡單絕不是一覽無餘的粗陋,場光地淨的直白,而是幽深無邊的青山捧出的那一聲鳥鳴,是滿園春色偶露崢嶸的那一枝紅杏,是蒼茫大海上駛來的八分之一的冰山,是曆盡千山萬水的朝聖之路在佛光下無語匍匐的那一拜。萬瑪才旦深諳簡約之於短篇小說藝術的重要性,他披荊斬棘,將婆娑纏雜的敘事藤蔓一一歸順,修理,刪繁就簡成精幹利落的白描枝幹。篇幅短小了,故事簡潔了,但回味更悠長了,寓意更豐厚了。《嘛呢石,靜靜地敲》《八隻羊》《腦海中的兩個人》《一塊紅布》都是如此,看上去極為平實簡練,卻又充滿了多重隱喻,是經得起深度闡釋的小說文本。

《陌生人》的故事,看似波瀾不興,卻激流暗湧,意味深長。一個“陌生人”從遙遠的大地方來到村莊,尋找叫卓瑪的女人。他認定這是二十一個卓瑪的故鄉。藏語“卓瑪”,即“度母”的意思,二十一度母,是雪域大地的慈悲之神。陌生人為什麼來找卓瑪,他是誰,有著怎樣的過往?為什麼,他說“你們這裏的陽光比我們那裏的好”?為什麼,他口袋裏有大把大把的錢,臉上卻是“一副疲倦和哀傷的神情”?雖然小說始終未對這些問題給出答案,“尋找卓瑪”這條主線的象征意味是含蓄的,潛隱的,但也是能指的,欲藏還露的。問題是,卓瑪的“故鄉”並不能給予這個執著尋找的陌生人他期待中的回應和交集,這個小小的村莊,滿街遊蕩著無所事事被廉價酒灌得搖搖晃晃的年輕人,一棵掛著許多哈達的歪脖子樹,“人們相信它是一棵神樹”,但它“看上去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孤零零地立在那兒,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蔫不拉唧的”。小賣部裏那個叫卓瑪的女孩把“瓜子皮吐到前麵的水泥地上,地上白花花一片”。為了掙到陌生人承諾的一百元錢,更多的卓瑪紛紜而來——她們都不是他要找的卓瑪。最後,一心想要離開這裏的售貨員卓瑪跟著他走了,當然,她也不是他要找的卓瑪。陌生人離去時“有點失望,也有點失落”,但這一點也不影響村人用他留下的三瓶酒繼續熱鬧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