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步入婚姻——漫漫人生路(5)(1 / 3)

婦唱夫隨第四課

我懷著淒楚的心情從香港回到武漢時,武漢已在日寇包圍之中:我隨機關撤退到長沙、桂林,隨後又受命再去香港籌辦對外宣傳畫刊《今日中國》。

1940年春季的一天,以宋慶齡為首的保衛中國同盟,派宋的秘書廖夢醒大姐來找我,說孫夫人要為延安國際醫院籌措一筆購置醫療器材的基金,特邀一位從英國來港的華僑舞蹈家戴愛蓮舉辦表演會,希望我在宣傳方麵給以支援。廖大姐告訴我,我很熟悉的一家跳舞廳,晚上營業,白天閑著,戴氏就利用這條件,每天上午到舞廳去編舞練舞。廖大姐希望我約個時間去和戴氏見見麵,並從旁觀察一番,畫點速寫,為她的舞蹈晚會設計一張海報。

我如約去了。這位舞蹈家身材矮小,卻舞技嫻熟。她操一口英語,中國話根本不會說,我這隻有中學程度的英語如何應付得了?沒辦法,隻好通過打手勢、畫圖畫來交流思想。一個星期以後,我和戴愛蓮成了熟朋友。我介紹她又認識了一些文藝界人士,並帶她到香港仔、筲箕灣等地遊覽,幫助她接觸更廣闊的天地。經過這許多活動,我的英語口語日漸長進,已可以慢慢地和她對話了。她告訴我,她初到香港時,隻能和英語階層交往,我是她所認識的唯一來自抗戰大後方的中國人,她對我有特殊的親切感。我也告訴她,在她之前,我從未與土生華僑有過交往,更沒有和華僑藝術家接觸過,但我覺得和她很合得來。大約過了半個月光景,我倆之間即由“社會人”的關係升華到“生物人”的關係,開始談情說愛。當然,主動權在女方,男方無法抗拒。

我們之間感情發展如此迅速,一個重要契機是在九龍半島酒家舉行的戴愛蓮舞蹈表演會。我為它盡了最大努力,既當舞台監督,又兼服裝管理,還請來一位話劇團的朋友管燈光。廖夢醒大姐則是前台經理。我們三個“義務勞動者”辛勤工作,幫助戴愛蓮為祖國抗日的神聖事業獻了藝,籌了款;也為保衛中國同盟完成了一大政治任務。

表演會之後,戴愛蓮告訴我,她想去延安,為中國共產黨的革命事業獻身。我說,我為《今日中國》的繼續出版問題,也正要去重慶向政府請示,我倆可以結伴同行,但走之前最好明確我倆之間的關係,先結婚,再上路。愛蓮高興得像孩子似的把我抱住,連連親我,我當然也欣喜若狂。我在地上失去了一個梁白波,卻又從天上掉下來一個戴愛蓮,丟失了的藝術家庭又可以重建,怎不讓人興奮!

愛蓮為組織我們的小家庭積極奔忙。她在一個印度人家裏租到一間房,精心布置了一下,就算作我短期的“窩”。宋慶齡主動當我們的主婚人,在她自己住處舉行了一個宴會,宣布我和愛蓮結為夫婦。參加宴會的有保衛中國同盟成員愛潑斯坦、廖夢醒、柳無垢、巧茉萊和《今日中國》的丁聰、劉邦琛。宴畢,新郎新娘乘船到香港、澳門之間的漁島“長洲”上去度“蜜月”。三天後回香港,在我們的新居又舉行了一次茶會,招待雙方親友,參加的有愛蓮的姨母李夫人和她的一子一女,還有我在香港文藝界的朋友夏衍、馬國亮、張光宇、張正宇,鬱風、黃苗子、盛舜、丁聰、劉邦琛和馮亦代。這一年,我33歲,愛蓮24歲。

一周後,我和愛蓮踏上了返回祖國大陸的征途。我們先搭船到廣州灣的赤坎鎮,然後起岸步行。我為愛蓮雇了一乘涼轎,一路連宿遂溪、廉江、陸川三站,然後換乘單車尾直奔廣西的玉林、貴縣。在貴縣換拖渡走水路到柳州,再乘火車沿湘桂鐵路到達桂林。這一路水陸兼程,艱苦備嚐,愛蓮卻覺得十分新鮮有趣。在桂林受到歐陽予倩的熱情接待,他請我們看了廣西地方戲——桂劇的演出。愛蓮初次接觸中國戲曲中的舞蹈身段即愛得入迷,當即立下了學習祖國舞蹈的決心。

三天後我們離開桂林赴重慶。先乘火車再換長途汽車,一路顛顛簸簸又走了五天。若從離開香港算起,已走了半個多月了。幸虧我倆都還年輕,精力充沛,所以,當重慶的朋友們從長江北岸趕到南岸來迎接我們時,我們依然精神抖擻。

到了重慶,老朋友們把我倆團團圍住,說要看看葉淺予憑了什麼魅力。“騙”來這樣一位華僑舞蹈家。愛蓮見他們唧唧喳喳,她一句也聽不懂,就目瞪口呆地問我,朋友們在議論什麼?我實話告訴她,說他們懷疑我是使了騙術把你騙來重慶的。愛蓮急了,忙用英語回答說:“不,不,是我心甘情願嫁給她的,他是個好人!”朋友們都哈哈大笑。事後愛蓮悄悄對我說:“在香港時,我隻認為你是個有才華的畫家,到了重慶,看見你有那麼多藝術界朋友,才知道原來你是中國有名的畫家,我真高興!”我說:“你看了那麼多東西,走了那麼多路,可知道你才走了中國西南部的一個角?”她大惑不解,問我,若去延安,是不是還要走這麼遠?我說,豈但是遠,路還不好走。說不定半路被截住,送你回重慶哩。愛蓮似信非信,催著我趕快去找周恩來,她說她有一封宋慶齡寫給周恩來的信,信中會向周恩來介紹她想去延安的意願。

我在武漢時期,是政治部三廳成員。那時國共聯合抗日,周恩來在大本營政治部任副部長,負責指導三廳的文化宣傳工作。後來大本營移駐重慶,蔣介石翻了臉,把共產黨撇在一邊,政治部換成清一色國民黨的天下,三廳也變了顏色。我一到重慶,新任廳長就把我召去,問這問那,特別問我是不是國民黨員。我說不是,他說這可不行,《今日中國》將另派別人接辦。你馬上回去辦移交。我本來就不想幹,順水推舟遞上辭呈,不久就獲準了。這期間,周恩來在化龍橋八路軍辦事處接見我和愛蓮。他非常誠懇地告訴我們,大後方更需要我們,希望我們留在重慶工作。我覺得此說有理,便說服愛蓮暫時不去延安,留下來。努力在重慶打開局麵。

就在此時,日寇向重慶發動了連續一周的疲勞轟炸。每天二十四小時,晝夜不停地向重慶傾瀉炸彈。我和愛蓮原住在張家花園一位朋友家裏,第一批炸彈就把那座房子毀了;第二批炸彈又毀了我們臨時寄居的小旅店。七天內搬了三次家。重慶人也真經得起考驗,舊房剛炸毀,三兩天就能蓋起新房住進人。日寇原以為中國人會挺不住,想借此逼迫蔣介石投降,哪知道中國人民就有這麼股寧死不屈的硬勁!最後挺不住的是日寇,疲勞轟炸以破產告終。

愛蓮經過這麼一番戰火的洗禮,漸漸能適應重慶的生活了。她說,這次轟炸,比希特勒夜襲倫敦厲害得多。希特勒逼丘吉爾投降,英國人硬是挺得住,如今中國人當然更挺得住。她覺得自己下決心回祖國來,能這樣和祖國人民一道接受戰爭的考驗,心裏特別痛快。

轟炸過後不久,即在抗建禮堂舉行了戴愛蓮舞蹈表演會。重慶人第一次認識這位把芭蕾舞和現代舞糅合在一起的華裔藝術家。演出後,愛蓮結識了音樂家馬思聰,並把馬所作的小提琴曲《思鄉曲》和《新疆舞曲》編成兩個獨舞節目,在重慶交響樂團的配合下搬上舞台。

這年秋末我們回到香港。我把這次大後方之行中的所見所聞畫成《重慶行》漫畫80幅,在香港展出。原擬不久再同愛蓮一起去新加坡作一次旅行,她演舞蹈,我開畫展,然後回香港定居,不料這年年尾太平洋戰爭爆發,日寇進攻香港,我倆被困在九龍山尾村一戶農民家裏,為時將近一月。後來還是乘日寇疏散人口之機,化裝混入難民隊伍,才算脫險到了桂林。

在桂林期間,我畫成《逃出香港》23幅,記錄這次被困受難的經曆。愛蓮則拜桂劇名演員小飛燕為師,學得《啞子背瘋》一折,後來成為她的保留節目。當時適逢田漢在桂林組織話劇會演,南方幾個演劇隊集中在這裏演出,廣西藝術館乘機請愛蓮舉辦了一個短期舞蹈班,指導話劇演員們做形體訓練。記得第一課教演員們練習肌肉鬆弛,愛蓮隻知英語辭彙,中國話不知該怎麼表達,幸虧丁聰在場,臨時充當了翻譯。

香港淪陷後,文藝界許多朋友先後集中到桂林。在大家的支持下,愛蓮和廣西藝術館的一位鋼琴家配台,組織了一場音樂舞蹈表演會。我照例在後台為她管服裝。那時除了我,誰也摸不清愛蓮演哪個節目該穿什麼服裝和用什麼道具;也隻有我能適應她換裝時的緊張節奏。一些熟朋友笑話我是戴愛蓮的“跟包”。所謂“跟包”,乃京劇“角兒”的專任管事打雜者是也。可我這個“跟包”,不但在後台管事打雜,還得為主角做飯,當翻譯,必要時還兼任演出經理和舞台監督。後來愛蓮主演“邊疆樂舞大會”,我就是節目組織者、海報設計者兼公共關係聯絡者。

1945年,愛蓮為了給育才學校創辦舞蹈組,專門成立了一個民間舞蹈采訪小組,到川西北和西康去采訪藏族樂舞資料。我倆先期到達成都,我托人賣畫籌集旅費,又找熟人設法聯係,通過西康省政府和康藏貿易公司雙重關係去了康定。在康定一個月,愛蓮搜集到大量藏族樂舞資料,編成了《春遊》和《巴安弦子》兩個節目,我則寫成了《打箭爐日記》四萬字,兩人雙雙獲得豐收。

1946等我受美國國務院之聘,赴美訪問。愛蓮反過來成了我的“跟包”,為我當翻譯員、對外聯絡員和畫展招待員。當然在她開表演會時,我依然是她的“跟包”。甚至還兼樂隊成員——她演《啞子背瘋》時的鑼鼓點子,就專由我來打鑼控製節奏。一段時間,我還是挺不錯的炊事員。在紐約時,我每星期跑一次唐人街,把一星期的副食品買齊,回來便精心烹調。那時老舍也正在紐約,我們常請了他一道來解饞。

愛蓮出生在南美的特立尼達(當地華人稱“千裏達”),15歲隨母親去倫敦學舞,1939年母親去世,次年她就獨自跑到香港,和我結了婚。我們在美國時,她31歲,離家已16年,思家心切,便決定回特立尼達老家去探望父親和二姐,也讓家裏人見見她從祖國帶回來的這個老大不小的女婿。

特立尼達的華僑對我和愛蓮的歸來反應極其熱烈。因為愛蓮是回到祖國的唯一的舞蹈藝術家。她還在紐約演出時,特立尼達的報紙上就已是一片讚揚,如今大家更想親眼一睹風采。愛蓮專從紐約請來一位男演員伴舞,演出了《春遊》和《巴安弦子》,獲得很大成功,我則當然隻能躲在後台管服裝,繼續當“跟包”。

為了顯示戴家女婿不是一個平凡的人,我們把我在紐約展覽過的畫全部帶了來,在愛蓮的表演會前展出。我嶽父雖窮,卻還搜索錢櫃買下了我的一幅畫。1949年北平解放,同年7月舉行了全國首屆文代會,解放區和國統區的兩支文化隊伍勝利會師。我和愛蓮此時已回到北平,愛蓮參加華北大學文工團,當了舞蹈組的領導;我當了美協副主席。1950年文化部又騁請愛蓮當了北京舞蹈學校校長。

這一年秋末,我受命參加民族訪問團去新疆。冬天回到北京,冷不防戴愛蓮忽然向我提出離婚。這真是晴天霹靂,我大吃一驚,問她為什麼,她說她已經愛上別人了。我問那人是誰,她說是來我們家住過的一位青年舞蹈家。我明白了,我這個“高級跟包”,在新的曆史條件下,已不再符合她的需要。1951年,我含著眼淚,與她辦了離婚手續。屈指算來,從1940到1950年,我和愛蓮在一起生活了整整十年。我一直傾心於她對藝術執著的奮鬥和追求,沒想到最後卻是這樣分手。

最近翻閱畫篋,發現1944年住重慶北溫泉鬆林宿舍時畫的一幅《鬆林人物誌》,那上麵有一對走江湖的夫婦,女的跳舞,男的擊鼓,那就是我和愛蓮的寫照。

磕磕碰碰第五課

在我一生的四次婚姻中,王人美是和我共同生活時間最長的,但是由於我們在世界觀、人生觀和生活習慣等方麵差異很大,三十年來始終磕磕碰碰,貌合神離,兩人都不幸福。

我和王人美的婚事,是朋友們有意促成的。在這以前,30年代王人美在上海當歌舞演員時,我曾在畫家丁悚家裏和她見過一麵,但沒有交往。1955年又經朋友介紹見了麵,目的很明確——希望我們組成家庭。當時人美四十一歲,我四十八歲;她離開前夫金狄已經十年,我也已獨居了五載。應該說,我們對彼此的性情、脾氣、習慣都不甚了解,找個伴,無非是相互照顧,解除寂寞,談不到什麼談情說愛;況且兩人都是社會知名人士,本來就有一定的透明度。因此,隻經過幾個月的交往,我便提出結婚。人美倒有點猶豫。當時她正在長影拍片,在給我的複信中,她這樣寫道:……想到北京的春天,我們的郊遊,的確使人懷念呢,雖然當我們單獨相處時,我總是沉默寡言,然而想你能感覺到我的緊張不安和激動,否則你也不至於那麼快的直接就提出問題。我的答複可能令你不滿意,但是希望你能了解我是真誠和坦率的。的確,我不否認我有優點,但缺點更多,尤其是我的幼稚無知,它將帶給你苦痛呢!你想到麼?當然,這樣說並不是讓你提出任何保證,將來不能嫌棄我,而是更深了解,事先考慮、準備,如何克服困難,以期達到更好的合作。……

後來的事實證明人美的考慮是有預見性的。

我們很簡單地結了婚。婚禮當天就不大愉快。人美在她的回憶錄裏這樣描寫:“……我們想老頭兒老太太結婚不要聲張,可不知怎麼,風聲還是漏出去了。朋友們紛紛送來賀禮。怎麼答謝呢?葉淺予說請老朋友們聚聚餐吧。幾十個人湧進四川飯店,有郭沫若、於立群、陽翰笙、吳祖光、丁聰、黃苗子、鬱風等等。葉淺予花了近200元錢。回來的路上,他告訴我,他已經破產了,因為他全部財產也隻有200元。我又好氣又好笑,隻好自己掏錢去買必需的日用品……”婚後,人美從北影宿舍搬到大佛寺西街47號葉宅來住。我開始發現她思想偏狹,爭強好勝,總怕別人小看她,處處擺出女主人的身份,又性格急躁,動不動就發脾氣。結婚才一個月,我倆就為一點點小事頂撞起來,她竟一本正經地提出要和我離婚。結婚一個月便離婚,簡直荒唐!我問:“這倒底為什麼?”她說:“你有大男子主義,我受不了!”我說:“咱們都四十多了,能像小孩子過家家那樣,一賭氣便散夥嗎?”她說:“就是因為四十多了,這日子過下去將難於收拾,所以還是走開好。”我說:“你認為我有大男子主義,這帽子我可以戴,不過,若是你頭腦裏沒有大女子主義,怎能感到我有大男子主義呢?”她啞口無言了。想了想說:“那麼,再試試吧,看我們能不能平平安安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