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人的文藝作品中,常常把現實中無法實現的美好事物托之於夢,在夢中得以實現理想,因此,“夢尋”也便成了一種精神追求。李白有“且留琥珀枕,或有夢來時”的詩句,白樸也作過睡詞,並與金陵遺老曹光輔互為唱和,很有情趣。白樸《天籟集》共收睡詞三首,均為至元二十六年(1289)與金陵諸遺老曹光輔等互為唱和的睡詞:他本是一個“醉臥一天風雨”的人,在這裏卻說起“我的酒量素來不行,又不知其趣味”的夢話來了,看那個“蓬鬢刁騷”、“角巾倚隨”、“枕書聊睡”的失意文人那“解衣盤礴”式的忘機癡態而忍俊不禁,那甜夢的知音周公和莊子早已去了,現在真正品“黑甜味”的人非我莫屬了。於是,他在“華胥境界”中,時而“鸞馭翩翩”,與仙人乘鸞駕鳳在太空遨遊,時而又“蝶魂栩栩”,夢化為蝶,栩栩起舞,時而“俯觀”人世如“群蟻”擾攘,又覺煩人。可每當“日高春睡”而賴床之時,便有林中不知機巧的“忘機幽鳥”的叫聲,來“喚先生起”,一派悠然自得的田園春夢。白樸的自選詞集裏,有個特殊的現象,本是善於寫閨怨雜劇的老手,可閨怨戀情內容的詞僅有五首,並大都集中在“時方喪偶”以後那老來獨居的時期。最生動感人的應數這首《水龍吟·短亭休唱陽關》了:
短亭休唱陽關,柳絲惹盡行人怨。鴛鴦雙影,荷枯葦淡,沙寒水淺。紅綬雙銜,玉簪中斷,苦難留戀。更黃花細雨,征鞍催上,青衫淚,一時濺。
回首孤城不見,黯秋空,去鴻一線。情緣未了,誰教重賦,春風人麵。鬥草閑庭,采香幽徑,舊曾行遍。謾今宵酒醒,無言有恨,恨天涯遠。
此詞作於大德十年(1306)已是不爭的事實,白樸時年八十一歲。若把時間推前六十年,白樸該為二十一歲,正值新婚蜜月,哪會有那些“玉簪中斷”式的斷腸情緣?況且,當時戰亂初停,蒙古與南宋隔江對峙,也沒有白樸去江南交遊,並幾次下揚州的條件與可能。
白樸曾多次下揚州,想必他對揚州情有獨鍾。特別是在耄耋之年,仍有興致再下揚州,但這次卻是觸景生情而堪稱腸斷了。他在前幾年寫的《木蘭花慢·覽香囊無語》詞中就有“覽香囊無語”、“誰偶匏瓜”之歎,想必這個叫雙的人就是他新喪的配偶吧。後來,他又在這首《水龍吟·短亭休唱陽關》詞中以自己常用的代號“青衫”,自敘那“玉簪中斷”的斷腸情思。據《白氏宗譜》載,白樸有兩房妻子,原配戴氏,真定人,偏房當為一個叫秀英的揚州人。
上闋觸景生情。在秋雨朦朧的氛圍中,作者在甚怏然的心境下,自如地應用擬人比興之法,由景及人,悲中憶歡而悲上加悲。開頭便叫人們不要在送別親友的地方——短亭,再唱那離情別緒的《陽關三疊》了。這時,連路邊拂掃人麵的細細柳絲也惹得人極度怨恨,特別是看到那“鴛鴦雙影”於枯荷、敗葦、寒沙、淺水的秋塘中嬉戲時,便由景及人了。他此時不由得想與亡人“紅綬雙銜”而結合,可又有“玉簪中斷”的傷心事。在這別揚州而遠行的“黃花細雨”之時,便不由得使我熱淚“一時濺”了。下闋回憶往事而更斷腸。離愁不由得使人回首張望,那孤城揚州已看不見了,深秋的天空也漸漸黑暗下來,可那一字排開遠去的大雁,此時卻分外顯眼,這分明像那條“扯不斷理還亂”的牽魂線,這是“情緣未了”啊!特別是全詞的最後三句,更是把作者思念亡妾的悱惻悲痛、生離死別的心境表現得淋漓盡致。在這首詞中,白樸在老年人特有的懷舊情結的氛圍之中,用素淨而又真摯的筆觸,寫出了他那透明的生命靈魂的純樸無瑕之真,而毫無龍鍾老態。讓人們不由得與他作品中的主人公同悲共樂。可是讓“青衫”之淚一時濺的女子是亡妾,還是情人?是實指,還是虛擬?一直是研究者們爭論不休的話題。“青衫”是白樸自己的別稱,全詞均以“青衫”口吻道出,所以,這首詞應是白樸實寫本人的事。白樸六十六歲遊西湖時所作《永遇樂·二月西湖》詞中亦有“青衫盡耐,濛濛雨濕,更著小蠻針線”,這“小蠻”非蘇東坡《青玉案·和賀方回韻,送伯固還吳中》中“青衫猶是,小蠻針線,曾濕西湖雨”中的小蠻,而是白樸家中的“小蠻”。同時,白樸自注“時方喪偶”時所寫的第二首詞《木蘭花慢·覽香囊無語》也有“記戀戀成歡,匆匆解佩,不忍忘他”,後又“埋玉向泥沙”的這個叫“雙”的女子,不就是白樸的亡妾嗎?白樸同期寫的一首《燭影搖紅·三尺枯桐》中,有表現白樸老年喪偶心境的詞句,可互為印證:“風雨紅稀,夢回別院鶯啼曉。一生孤負看花心,惆悵人空老。待訪還丹瑞草,駕飆輪蓬萊去好,又愁滄海,恍惚塵揚,難尋仙島。”這裏“夢回”的“別院”,不就是白樸和愛人“鬥草閑庭,采香幽徑”的揚州“別院”嗎?白樸自己也感到,“一生孤負”了這“看花”的心,到頭來隻能是“惆悵”地隨著時光的流逝而白白活到老年。可他又不服老,還要尋找那“還丹瑞草”,想駕著那“飆輪”到蓬萊仙境伴眾仙,並與升天的亡人相會。可又愁茫茫滄海,難以尋找到那傳說中的仙島。白樸也曾混跡勾欄行院,為歌伎樂人們作曲寫戲,可到此時卻辜負了一生看花的心,落了個“誰偶匏瓜”而獨居的地步,他能不傷心嗎?於是,用詞句宣泄這種懷舊思親之深情,便成了他晚年不解的情結。白樸二十一歲時已在真定娶結發之妻,這個女人應是浪走江南以後繼娶的妾了。詞中還引用了“人麵桃花”的典故,也有物在人去的寓意,可這女子如是一個萍水相逢的女人,能使作者如此傷心而為之“濺淚”嗎?所以本詞所指的女人,應是白樸亡妾“雙”。最有爭議的應是這首《滿江紅·雲鬢犀梳》的情詞了。僅因此詞寫情愛,便被今之學者定為白樸二十五歲遊燕京時所作。但是根據詞的內容、作者口吻及背景分析,筆者卻有不同的看法。其詞全文如下:
雲鬢犀梳,誰似得錢塘人物。還又喜、小窗虛幌,伴人幽獨。薦枕恰疑巫峽夢,舉杯忽聽陽關曲。問淚痕幾度浥羅巾,長相續。
南浦遠,歸心促。春草碧,春波綠。黯銷魂無際,後歡難卜。試手窗前機織錦,斷腸石上簪磨玉。恨馬頭斜月減清光,何時複。
關於這首詞,首先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全詞是以第三人稱的口吻,敘述蘇小小的故事,是一首地地道道的閨怨詞,應是作者從自己作的《錢塘夢》雜劇中演化而出的,並贈燕京青樓歌伎的應酬之作。
為了說明這個問題,首先要從《錢塘夢》談起。據《錄鬼簿》載,白樸所作《錢塘夢》雜劇的題目正名是:司馬槱詩酒蝶戀花,蘇小小月夜錢塘夢。原劇文已佚,根據宋李獻民《雲齋廣錄·奇異新說》所載,其大意是:巨儒司馬槱夜夢麗人蘇小小歌《蝶戀花》,上闋曰:“妾本錢塘江上住,花落花開,不管流年度。燕子銜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司馬槱醒後,偏愛其詞句,但下闋已忘卻,便續下闋:“斜插犀梳雲半吐,檀板朱唇,唱徹黃金縷。望斷行雲無覓處,夢回明月生春浦。”槱常以此夢為念,待得餘杭幕客,乘舟東下,過錢塘,因感夢中麗人,以詞寄《河傳》:“銀河漾漾,正桐飛露井,寒生鬥帳。芳草夢驚,人憶高唐惆悵,感離愁,甚情況。春風二月桃花浪,扁舟征棹,又過吳江上。人去雁回,千裏風雲相望。倚江樓,倍淒愴。”當夜,複夢美人蘇小小感槱不以微賤見疏而續詞知遇之恩,願奉箕帚、薦枕席,乃相將就寢伴宿。及曉,留詩為別。自是每夜必來,槱遂與僚屬言,眾僚謂之曰:“君公署後有蘇小小墓,得非是乎?”槱後置一畫舫,每與僚屬遊於江上。常令舟卒守之,一日黃昏後,見一少年攜一美人同赴畫舫,舟卒立即前往阻止,但舫中火發,不可近前,頃刻,畫舫已毀沒。卒急以報,及至公署,槱已暴亡。宋元時,蘇小小亦成為名妓的代稱。
其詞上闋演化了白樸自己從前寫的雜劇《錢塘夢》夢中相會的情節,第一句就化用了《錢塘夢》司馬槱續詞的第一句“斜插犀梳雲半吐”;第二節又化用杜甫《月夜》詩句“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並反其意而用之。
下闋寫蘇小小送別情人及思念情人的悲傷情緒。同時,從全詞的內容和口吻來看,隻是一首以第三人稱敘述演化《錢塘夢》的故事,表現一個青樓女子離愁別恨的一首閨怨情詞,與白樸老年或者青年時期的生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這也許是一個燕京名伎想借用白樸的聲望出名而乞詞,這也是一個很正常的現象。詞中的“薦枕”之語也是演化《錢》劇夢境之事,而且司馬槱續《河傳》中,也有“人憶高唐惆悵”句,與白樸毫不相關。此詞還有個現象,就是詞中呈現一派江南水鄉情調,特別是下闋的“南浦遠”、“春草碧”、“春波綠”等,毫無北國燕京的地理特征,完全是為敘述故事而設置的背景。眾所周知,白樸在二十五歲前,並沒有到過江南水鄉,何來這些南國情調?況且,白樸在八十一歲時還在揚州,抒寫了一首“恨天涯遠”的悲傷情詞。在八十五歲時,隻是稍稍演繹一下自己早年寫的《錢塘夢》雜劇的情節,也應是情理之中的事,是白樸由來已久的懷舊情結所致。因此,白樸的生死年之表述應改為一二二六年到一三一〇年以後。至於一三一〇年以後的白樸生平則無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