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抱著那一堆藥材開始大哭。別笑,要換作是你這個髒兮兮的膽小鬼,那一定會尿褲子的吧!哈哈。難聞的土腥氣直刺激我的鼻子,就好像有人拿狗尾巴草逗弄我的鼻孔,癢得我一邊哭一邊使勁兒打噴嚏,這使得我有些頭昏。我想了想,光天化日之下,那些人頭大抵不會追出來吃我。我也不遠逃,哭夠了,就定定地在那裏用袖子拭鼻涕,髒了左手袖子就換右手。不一會兒,就聽得院子籬笆外的樹叢中有人走動的聲音,很快,那人就像我翻自家的籬笆那樣進到院中來:
“何人在此喧嘩!”他是個中等個的老頭,長得挺難看,臉上皺紋不多,待人也算和氣,身體看來很結實,就像在大支神提前下樹的那一年的災荒,被征抓去運河拉纖的佟木匠。“何來缺齒小兒?”說罷指著我的總角。
“你又是誰?”我沒有回答他的話,擤掉最後一點兒鼻涕,眨眨眼反問道。
“吾乃鬥而廊何園丁。汝複何?”哈哈,我明白了。園丁老頭說的每一句話都帶一個“何”字,怪不得他姓何。
我還是沒有告訴他我是誰,因為其實我“何”人都不是。我撲向老頭,請求救援:“園丁爺爺,有鬼,有鬼,有鬼啊!”
“何鬼?何處?”何園丁摸摸我的頭,我感覺他的聲調一下抽高了九尺:“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何出此言?”
“不是在這裏,”我扭著他的手不敢鬆開,他的十隻指上全扣著老繭。“是在這扇門裏頭啊!”
何園丁意味深長地瞄了我一眼。他那雙蒔花弄草的大手死死按住我的肩頭:“鬼為何?鬼乃虛陰縹緲之物。我鬥而廊一向光明磊落,陽剛之氣滿盈,何處鬼魅可以藏身?汝妄想稚童,我暫且不加罪於你,何至何去罷了。”
嘿,原來何園丁是在下逐客令,要我“哪來的,回哪去”,大概是這樣的意思。我忿忿不平,為了證明豆兒沒有撒謊,我鬧了半天,硬拽著他,叫他進長廊看看。何園丁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同意帶我去捉鬼。他先踏入門而什麼的後門,旋即說:“何處有鬼!”我大不相信,但是戰戰兢兢伸頭一看,果真,那些盯著我看的奇怪人頭全體消失,隻有一個個空空的方格和隱隱約約的藍色光線。不知怎的,感覺上卻更為陰森可怖了。
我又打起響亮的噴嚏。何園丁把我提起來,走過空蕩蕩的長廊。隻是我當時還不知道什麼是鬥而廊,因為我還識字不多,不曉得那個被我看成“門”的大字,其實是跟它寫法挺像的“鬥”字。我隻是掙紮著,生怕自己腋下的小石頭給轉丟了。園丁一邊走,一邊嘮嘮叨叨的說什麼“廊主”,什麼“震怒”,我也聽了不少“何”字,又打著噴嚏,隻覺得耳朵根子發麻,心裏突突突的瞎跳。
幸虧園丁把我扔出大門後就再沒有說什麼。他小心翼翼的慢慢關好棕色的大門,那麼沉重的門扉竟然沒有發出一絲細微的聲響。刹那間,我突然又感覺到很多雙眼睛的窺視。不過我不再害怕,我忿忿啐了一口大門,接著拔了門口大石頭附近的一株不起眼的光杆植物,狠狠抽了大門幾下,然後拿著它開路,一邊胡亂撥著雜草,一邊下定決心日後要回到這裏,讓老園丁和那幫人頭好看,便怏怏回家去了。
奇怪的是,返程路上並沒有狗尾巴草,路旁都是高大的旬采鬆。月亮沐浴沉淪的日光,已經私自爬上來了。我家就在小鎮的最西邊,那花草生得最美的地方,並不難找。我輕輕鬆鬆轉了幾個彎,翻進籬笆,就看見了娘在歎氣,爹拿著什麼東西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