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三伏天。
第七天,站在媽媽的靈位前,爸爸和哥哥早已泣不成聲,我仍然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媽媽頭七過來幫忙的鄰居和三姑六婆都在我的背後指指點點,不敢大聲又恰到好處地讓我聽得清清楚楚,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姑娘的心可真硬,從她媽死的那天到現在,沒見到她流過一滴眼淚。我聽著,嗤之以鼻,中國人做戲最深,似乎該鬼哭狼嚎才算是孝心。
頭七繁文縟節過後,哥哥送爸爸回房間休息。我獨自一人行走在鄉間小路,我不想回去,但路邊蔥鬱的野草,金黃的稻穀我也無暇顧及。那個原本歡聲笑語的家已經隨著媽媽的逝去而變得沉重。而對於突然失去母愛的我而言,心裏嚴重地空落起來。我不能再做媽媽可人甜心的小公主,不能再拉著媽媽給自己編辮子,也再也不能吃到世上最好吃的媽媽的味道。
想起媽媽走的前一天,還微笑地拉著自己的手問在學校有沒有交男朋友。我還扭扭捏捏地不肯告訴媽媽自己早就對學生會的學長傾慕已久,還在煩惱著他畢業了以後自己要哪裏找他。在這座沿海城市西麵的丘陵小鎮上,我和媽媽永遠是一對令人羨慕的母女姐妹。可是,就是這樣美好的一個家庭,老天爺為什麼不能憐惜。
這時天已經開始黑下來,勞作的人們也紛紛拾著一身疲憊回到他們溫暖的家享受承歡膝下的快樂。可是,還在田間遊蕩的我,似乎被遺忘在世界的角落了。我抓著自己胸口處的衣服,終於泣不成聲,七天,頭一次這麼真切地感覺自己的媽媽再也回不來了,再也沒有人站在廚房的窗台對著田間撒野的我大喊:“末,回家吃飯了。”
“末……”長大後的遲一,聲音中略帶磁性,忍著不哭出聲的我抽泣得頭疼,不想讓哥哥看到自己這副模樣,也不想讓哥哥再跟著自己哭一遍。我撒腿向河道的方向跑去,將遲一的聲音遠遠地甩在後麵。
我住的這座小鎮不大,也不富裕。雖在沿海地區,但由於在小縣的西麵,處處都可見矮矮的丘陵、蔥鬱的樹林,和交錯而清澈的河道,風景極其優美,也由於優美的景色,被政府開發為田園休閑小鎮。
我奔跑在河道旁的一條自行車專屬休閑道,車道的另一邊是人工開發的荷花塘,每年六七月也正是現在荷花綻放的好時節,因此得美名曰“荷塘月道”,這真是給那些愛運動的人們創造的好福利。從前,爸爸在外工作不經常回家的時候,哥哥又在上大學,晚飯後,媽媽總是會帶著我騎著自行車到荷塘月道轉兩圈,清風徐來,歡聲笑語,這對於我而言,莫大的幸福,多希望這樣的幸福一動不動呆在那裏就好了。
回憶起和媽媽的點點滴滴,我心頭長痛不止。過去越是美好的事情,等到失去了,就越是讓人痛苦絕望。淚水早已浸滿了雙眼,我的內心早已不止一次呐喊,為什麼為什麼,老天爺你為什麼要這麼狠心。眼前絢麗的燈光也開始出現斑駁暈圈,模模糊糊,隱隱約約看到前方英俊少年緊皺著眉頭,慌亂地打著車鈴和用力握住刹車的猛勁。然後,我清晰地感受到重物碾壓過小腿以及腦袋撞擊在橡膠道上的痛感,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媽媽在對著我笑,在我微笑閉上眼睛的那一刹,耳邊縈繞著和遲一完全不同的磁音但同樣悅耳的呼喊“同學,你還好嗎?同學,同學……”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縣人民醫院的骨科病房裏。我的左腳被打了石膏掛在床尾,右手的手腕也被各種包裹,索性腦袋沒有受傷,隻是略微覺得頭痛。環視了一下病房,轉過頭想望向窗外,看到爸爸用右手拖著太陽穴,眉頭緊鎖。我想,他一定累壞了,媽媽走後我就沒有和他說過話,我怪他,怪他沒有照顧好媽媽,這麼粗心大意的一個人怎麼做人家的丈夫,怎麼做子女的父親。可是,今天的爸爸,似乎又老了好幾歲,心頭一緊,眼淚立刻在框裏打轉,是我太不懂事了。媽媽的死,隻是一個意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