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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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街的人們是第二天早晨被外婆家撕心裂肺的哭聲驚動的。沙街的人們湧到外婆家,看到解了吊,攤在新婚床上的靛兒,聽到外婆一家的哭訴,什麼都明白了。世上哪有這樣的巧事?信誓旦旦,上門三年的女婿,新婚之夜竟然臨陣脫逃,害得的女兒上了吊。花好月圓他不就,雞飛蛋打一場空。

於是沙街人特別王家墩的王姓人憤怒了,聚集在外婆家,同仇敵愾,說:“姓熊的欺人太甚!非拚它魚死網不可!”巴河是曆史上巴人,也就是“五水蠻”流放的聚集地。楚人滅巴,把巴人流放到這裏。幾千年來一部巴河民間史,就是一部壓迫與反壓迫的流血史。行成了巴河人好鬥,嫉惡如仇,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打架比過年還有味的鄉風。沙街地處巴水河邊,鬧出人命在沙街人眼裏是天大的事。沙街人咽不下這口惡氣。

隔夜一場陣雨,天又放晴,蒸起一河燥氣,燥得人難忍難受。就有一人怒吼:“打人命去!”眾人齊聲響應。沙街的男人們紛紛回家馱來魚叉和挑稻禾的衝擔,集在外婆的大門前,準備出發。魚叉衝擔如林,這些是沙街人平常日子裏的農具,也是關鍵時候聚眾械鬥的武器。爭水、爭地、“打人命”。

“打人命”就是“打冤家”。巴水河邊叫做“打人命”。“打人命”是巴水河邊幾千年來向仇家申討的特殊方式。一聲呼嘯,眾人抬著死者,扛著農具,浩浩蕩蕩上路,向仇家進發,呐喊、申冤,所向披靡。曆史上演繹了多少回鮮血淋漓,氣壯山河的故事。

這時候外鄉人外婆的父母抱著靛兒的屍體哭得天昏地暗,六神無主。眾人一聲呐喊,就要動手抬靛兒的屍體上路。

外婆的娘淚流滿麵,抱著靛兒,哽咽著說:“不能,不能啊!”

沙街人說:“有什麼不能的?還跟講什麼‘子曰’?我們跟你作主!”

外婆的娘說:“我的女兒一生愛體麵,不能這樣抬啊!”

垸人見靛兒蓬著頭,滿臉的淚痕,舌頭露在嘴外,一陣心酸。

外婆哭著說:“娘,我跟妹妹化妝,化得體體麵麵的。”

垸人就把外婆的娘拉開,讓外婆給靛兒化妝。

這時候放鵝的王秀才從湖邊趕了回來,分開眾人,看了靛兒一眼,哭了一聲,擦幹眼淚,來到堂屋坐下。一坐就靜。眾人就看王秀才。王秀才說:“千置有頭,萬置有尾。此事不可亂來!得聽我的。”

沙街人就聽他。王秀才別的不行,打官司他是老手。王秀才見的事多,多少回與強人作鬥爭都是他出的麵,沒有不贏的。王秀才別的沒有,但他一管羊毫和三寸不爛之舌。

王秀才說:“滿囤兄弟,出了這樣的事,出乎意料之外,也在預料之中。這是一場夢,開始我就不相信是真的。天下那有這樣好的事,一個富家公子輕易做你的上門女婿?但夢在做,他在做夢,你也在做夢,靛兒更是在夢中。如今夢破滅了。你要冷靜。”

外婆的父親哭著說:“他叔,竹籃打水一場空。我的命好苦。我女兒的命更苦。你要給我拿主意。”

王秀才說:“那熊老爺不是一般的人。他所做的都留了後路的,輕易搬不倒他。他開祠堂打板子,逐子出門,斷絕父子關係。他喜事不要你下請帖,隻給一塊錢的鄉親禮。古人言,知子莫若其父,他所做的是想到了變數。如今出了人命,我們抬屍上門打人命,會驚動官府,官府出麵,他會有理的。所以我們先要想清楚。聖人言,三思而行,再思可以。”

外婆的父親一哭,說:“他叔,我女兒的命不白丟了?”

王秀才說:“怎會白丟?他有千條路,我有萬個法。事到如今,你就要聽我的。”

外婆的父親說:“他叔,我聽你的。”

王秀才說:“我們要作兩手準備。一要抬屍上門。二要告狀。有理有利有節。”

外婆的母親哽咽地說:“他叔,女兒與你同個王字,二百年前是一家。你要作主。”

王秀才說:“義不容辭,狀紙我來寫。我要問你和滿囤,你們要達到什麼目的。當然這時候我不該問這,死人枕著頭哩。但是不問不行。君子行則有方。不想好是不行的。”

外婆的父母一哭,說:“他叔,我們種田人,大難臨頭,那有什麼想法啊?”

堂屋的沙街人說:“要他家披麻戴孝,厚葬靛兒。”

王秀才說:“這簡單,熊家有是的錢,死人枕著頭,他會答應的。”

殺豬的馬一刀說:“要熊家賠錢,把他家的田地賠幹淨。”

王秀才說:“熊家的田地多得很,賠幹淨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家租的靛地,他會答應作為賠償,歸你家。”

外婆的娘哭著說:“我家什麼都不要,要我的靛兒。”

王秀才說:“這就對了。錢算什麼?田地算什麼?熊家錢多的是,田地熊家多的是,這些都是身外之物。我們什麼都不要,就兩個字:要命。”

外婆的父親說:“他叔,我聽你的。”

王秀才說:“自古萬物有價命無價,要他賠不起。聽我的不會錯。”

眾人說:“對!要他賠命。”

王秀才說:“這樣就不怕他老爺狠,才能搬倒他熊老爺。”

於是王秀才就回家寫狀子。外婆就給靛兒化妝。外婆含著眼淚給靛兒洗臉梳頭,給靛兒搽胭脂,撲水粉,給靛兒戴鳳冠,把鳳冠戴得正正的,給靛兒整理霞帔,把霞帔整理得像生前穿的一樣。於是靛兒就活了,像生前一樣光彩照人。看得沙街人眼淚直流。

王秀才的狀子一會兒就寫好了。拿來念給垸人聽。那告狀的由頭是王秀才咬破手指用血寫在三尺長白布上。八個字:欺世盜名,冤死民命!正文是墨筆寫的,一百多個字,用的是駢體文。那不重要,告狀講究的是由頭。由頭要像鋼刀,直指要害,見血封喉。垸人聽後,齊聲叫好。

群情激憤,吼聲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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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水河邊那場“打人命”的官司驚天動地。

在王秀才的帶領下,外婆的父親頭頂血寫的狀子,走在前麵,勇敢的外婆一身孝服,背著靛兒屍體走在後麵,跟著的是浩浩蕩蕩馱著魚叉和衝擔義憤填膺的沙街人。

下遊熊家墩的熊老爺早被哭聲驚動了,一方麵召來熊姓族人嚴陣以待,一方麵趕緊派人騎著快馬,順著巴水古驛道,到縣城報告官府。

外婆的父親頂著狀子,外婆背著靛兒的屍體,沙街“打人命”的隊伍來到熊家墩後,赤手空著手的熊姓族人早就密密麻麻站到熊老爺的大門前。熊老爺對族人下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策略。隻防守,不進攻,讓失去理性的沙街人先動手,隻要不死人,讓他們傷幾個不要緊。若是頭破血流,那血就不要擦,留著好說話。

對於熊老爺這一手王秀才早有防備,對沙街人交待,隻毀物,不傷人。沙街人一聲怒吼,破了熊姓的人陣,想砸大門,破門而入,沒想到人陣後熊老爺家的大門根本沒有關,大敞著,任憤怒的沙街人湧進去。這一招出乎沙街人的意料,往常“打人命”,對方為了防止毀物,往往關緊大門,不讓人進。沒想到熊家敞開大門,讓他們湧進去,一點也不刺激。沙街人湧進去後,就毀花園中的盆景和假山,盆破山裂,花木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