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子(1 / 2)

外婆牽著我的手,讓我進入這個故事。

這個古老而又悲愴的故事,對於那時幼小的我來說,隻有從它的結果進入。因為隻有它在我的心中完全成熟了,我才能將它完整地講出來,而這個成熟過程需要五十餘年,半個多世紀的時間,孕含著我對生命的體驗和思索。

現在,在我記憶裏,我描述的是巴水河邊的九月重陽。

九月重陽是巴水河畔祭祀的日子。這時候沙街所有的人,大人與小人,男人與男人抬著祭盒,組成浩大的家族隊伍,由族長帶領著,傾巢而出,都集中在祖墳山上,進行著巴水河畔秋天的祭祀。

巴水河畔的祭祀分春秋兩季。巴水河畔九月重陽的祭祀,比起三月清明的祭祀來,更多凝重。那雜亂的墳包,累累地聳在鯉魚山上,成熟的陽光下祖墳山上平日裏雜亂灰白的墳碑,這時候閃耀出一片暈白,讓人在那滿山的暈白裏,生出許多平日感覺不到生命的陌生和虔誠來。這時候滿山都是黑壓壓祭祀的人,滿山化紙錢的灰像枯竹蝴蝶樣地紛飛繚繞,滿山的壽香密密麻麻地插,暗暗紅紅湧動著生命的奇香。這時候生與死僅隔著那層薄薄的土,土下是死了祖宗,土上是活著的子孫。土下的祖宗的血肉早化了,剩下錚錚的白骨。土上的子孫麵色紅潤,鮮紅的血液流淌在血脈裏,跪成一地的虔誠。子孫們認為變成白骨的祖宗的靈魂仍在,無時無刻主宰著他們,他們活著仍隻不過是個祖宗的影子。他們覺得那些倒在荒草之中,無人祭祀的墳中的靈魂,此時在哭泣,哭泣他們在陽間的影子丟了,白托了一趟人生。這樣的時刻,巴水河畔就構成了陽間與陰間,生與死,相互流通的闊大悲壯的場麵。這時巴水河畔日子的顏色是肅靜雄渾的,肅靜雄渾得讓現在的我也感覺到壓抑。

那時候被外婆牽著的幼小的我,就感覺到了生命的莊嚴。

那時候沙街的女人沒有上祖墳山祭祀的資格。外婆牽著我的手到巴水河的外灘上去,進行野祭。我和外婆走在陽光暈暈的天地裏。外河灘是亂葬的地方,與祖墳山絕然不同,沙街一切非壽終正寢死的性命,就葬在這裏。巴水河畔九月的陽光是經日子提煉了的,綠的綠透了,黃的黃熟了,讓你覺得直接走進了顏色。

外婆洗了澡,換了衣裳。外婆給我也洗了澡,換了衣裳。那衣裳是用米湯漿了的,穿在身上,使我聞到了蛙聲四起稻花飄香春風浪漫的日子。外婆手拿著一疊紙錢和幾支壽香。那紙錢是黃燦燦用鐵模打出來的印子錢。那壽香是玫瑰花的顏色,使我看一眼,就一生記往了,怎麼也忘不了。外婆牽著我的手,一路叫:“乖乖,聽外婆的話聽外婆的話,跟外婆做伴兒做個伴兒。”

我跟外婆來到巴水河畔沙街的外河灘上。巴水河沙街外河的灘,野,靜。荒涼中透著生命的恐懼。那裏同樣密密麻麻埋著許多墳,那些墳左一具右一具雜亂無章的,沒有人來祭祀它們,任日月風化著。那時候日頭停在中天上,那麼大的一塊荒灘閃著無聲的光芒。那時候河風漫了,漫上了河堤,漫到了那裏,在那裏細聲地泣,訴。我現在知道那是外婆家很久很久之前開染坊時種靛草的地。

那時候外婆家那片種靛草的地,早巳廢棄荒蕪了,昔日一望無垠生機勃勃的靛地上,長滿了蒿草和四月就抽芒的芭茅。昔日的那些茁壯的靛草變成了野靛草,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頑強地生長在河岸邊那一望無涯的熊家蕩裏。外婆沙街那時候的熊家蕩是浩大的沼澤地,那些靛草沒有死。它們的種子散落在蕩子裏,綠成生命浩蕩的海洋,一棵一棵肥壯的根係,織成網牢牢地抓著沼澤地吸起營養和泥土,抬起一地綠雲,綠得沒有一絲空隙。

九月的野靛草沒有忘記它們的成熟,結出了密密麻麻肥碩的莢兒,呈現著褐綠的海洋,在浩蕩的南風中,搖著天撼著地。熊家蕩裏那些春天肆意浩蕩的水,此時此刻無聲無息,變作野靛林腳下濕潤的清涼。

我現在知道我要寫的這篇東西,魂兒就埋藏在我兒時那片連天的綠色的記憶裏。我現在回憶起來命運之神彷佛那時候就在冥冥裏召示著我此生注定要拿筆寫出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