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為自己閱讀2(1 / 3)

那種讀法形成了文本與子文本之間常見的關鍵分野。聽說書被稱之為文本時,我感覺到一陣猝然刺痛,就好像家中珍寶托給了遠在它處、密不透風的一個安全保管箱一樣。誰願意快樂地蜷縮在床上花一整個晚上的時間與一個文本相處?這麼一說,有哪個作家又願意去弄一個文本出來呢?批評家會回答說,作品一從作家手中脫手,立即就變成了一個文本,可是,那不是一種形式的詭辯嗎?就連最高法院也確認,一件藝術品的命運,以及它有可能投入的用途,都屬於藝術家本人的控製範圍。

不,對於用“文本”來表示故事或者詩歌的商業用法,不可否認是懲罰性的,令人受辱的。我們在遇到反對意見或者遭遇災難時,會以更為正式的方式去稱呼別人;看到令人生厭的孩子時,我們會用一種疏遠的口吻。哈爾王子就是這樣冷漠地割傷法爾斯塔夫的,觀眾畏縮不前。

理直氣壯地成為一本小說或者一首詩有什麼錯?他們犯了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競致使評論家如此疏遠?很明顯,想象力不力已經墮入困境,有人是我們喜歡私下裏訪問的,比如斯萬與奧戴特,但無法公開承認——盡管多情之人斯萬最後不僅承認了奧戴特,而且還娶了她,這在評論圈裏就相當於雅克·德裏達懺悔他就是崇拜某些小說,他不能夠非常明確地說明自己的理由,但可以觸及他的心。這可能有些愚蠢,還有些不太實際,可是,它可以引起談話和竊笑,這可以使令人窒息的房門打開,吹進一些新鮮空氣。

我最早聽到一起用的那個詞“子文本”,是在創造室裏聽人用的。我很困惑,但很清楚,那不是一個透明的詞,不是你需要找一本牛津教育辭典來查的詞。如果有一個文本,很自然就一定會有一個子文本。西方思想一個特別的傾向是,一切遲早都會以表麵和表裏的角度來看。我們很少相信自己看到的就是整個事物的真實。跟偏熱狂患者一樣,在一個無害的表層,我們會推斷出一個令人威脅的意圖(很少有相反的情形出現)。我們喜歡脫去王袍的故事,我們喜歡無遮無攔的故事,喜歡聽搞錯身份的故事。當然,許多事情都是不清楚的,需要進一步穿透。我這並不是說我們應該淺嚐輒止,而隻是說,斷定一個表層和表裏的層次會使感知複雜化。隱藏下來的東西並不會從事物(或者書)的本質中內在的變態或者羞怯中產生。掩飾的東西可能就在我們的眼睛裏。在東方思想當中,明顯和晦澀的都是固有的。事物的自我表現無所謂“錯誤”或者不易明白。如果我們認真仔細長時間地看,一定會發現它們就在那裏。

文本和子文本的範式表明,雖然一本書好像是關於這件什麼事的,比如畢普是如何看見那個偉大世界的,如何得知雄心的虛榮的,艾瑪·包法利夫人如何為錯覺所毀,麥克自如何一幕一幕沉淪,從人道走向殘忍——就在故事的一行行文字底下,埋藏著另外一些東西,也許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表層。所有完成徹底實現的作品都正好是遂其所願的。

“文本”及“子文本”更適合於分析夢想,而不宜於解剖寫作。我們都接受,夢中幻象和事件都不“真是”夢所關心的,而隻是白天可以回憶得起來的瑣事,隻是秘密地加以調整,以掩蓋夢幻實際的“意義”。寫作可不是做夢。不錯,我們必須寫些東西。一定會有一些事件和形象以及家俱來占據讀者和作者,同時,那轉瞬即逝的另外一些事物——那個想法,那本書的存在理由——也悄悄流失。可是,一個故事的美妙跟夢境不一樣,是因為事件的屏幕和家俱都成為最為原始的東西。原來的胚胎思想,如果存在這麼一種思想的話,已經過一些改編以便能夠適應其外形,而不是相反的情形。因此,一部小說最終也就是關於這個世界的事情,這個充滿各種事情的世界。

詩人亞當·查加朱斯基可能會走得更遠些,他要宣稱,沒有什麼轉瞬即逝的另外一些事物,沒有什麼胚胎思想,隻有詩歌的冰涼的透明,什麼都沒有,隻有內在的生命在尋找自我表達。“它巧妙地利用,”他在“詩歌不為人知的俗處”中寫道:

它假裝有興趣,啊,是啊,非常有興趣關心外在的現實……戰爭?太好了。受難?絕……現實完全是不可缺或的;如果它不存在,人們就隻有發明它。詩歌希望欺騙現實,它假裝它會認真地思考現實的一切苦處。它還像心領神會一樣點點頭。

最後,他發現現實“隻不過是詩歌隱喻無窮無盡的一個源泉。”(查加朱斯基的觀點激發人的聯係。世上的作家,無論故去的還是在世的,無不曾體驗過他所描述的同樣深刻的無心,還有這無心帶來的愉悅。可是。在內在的生命中,還有故事本身,也一定應該有故事本身,這故事有它自己內在的生命,占據著我們自己廣大無邊的空間。在一部小說中,那個故事鼓勵並穿透現實之屏,直到隻剩下豐富的表層。或者,如果這聽上去太微不足道,那就隻剩下完好如一,隻剩下固有的一切。

為了有目的的、忠實的閱讀,為了“文本”的閱讀,我們會特別集中,之所以特別,是因為我們有意為之,是心甘情願的。這樣的閱讀也許是愉快的,可那是愉快的工作,是我非常輕鬆也懷有忠實之心在白天的時間裏做的工作。這樣的閱讀速度很快,是因為我們在尋找什麼東西,而不是讓什麼事情自己發生。當我們等待什麼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們永遠也不會有快速的行動,甚至根本就不動。在書頁翻動的間隙,無數世代悄悄流過。我們在懸而未決的文字裏飄浮不定,隻有沉靜,隻有期待。集中精力是一件毫不費力就可以做到的事情,正如我坐在麵朝一排排小小庭院的窗戶的床上看書一樣毫不費力,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光線暗淡下來,直到書頁上的文字變得模糊不清。

我現在仍然是一個讀得很慢的讀者,可是,當我因為想知道某件事情而去閱讀時,書頁就會飛一樣翻過。沒有必須適應書的風格(經常是沒有什麼風格),沒有必要將自己包進去,沒有必要費力將自己的耳朵調向另一種聲音的音色。因為,這裏就是真正的閱讀的本質:學會在另一種聲音裏生活,學會講另外一門語言。閱讀就是逃避——為什麼不承認這一點呢?——但不是逃避工作或者麻煩。那是從我們自己的聲音和習慣中的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