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躺在書籍遮蔽的光影裏1(1 / 3)

一紙日報觸發我去反省自己的一生,這樣的情況是極其罕見,少而又少的。可是,《紐約時報》最近一期有一篇文章引述了一位中國學者的話,說此人“對佛教的信仰……若馬勒懸崖,一下子收住了他對書籍的癡好。”查先生說:“多讀隻似作繭自縛,不若信由身心開放。須得時時謹防他人思想擾亂一己通暢的神思。”我剪下他所說的話,擱在床頭櫃上,緊靠在一摞書旁,那都是我正在讀,計劃讀,或自以為應該讀的書。剪下來的小紙片不過寸寬,輕若鴻毛,而那一堆書卻高幾盈尺,重達數磅。可是,彼此而對,兩相比較,尚可構成完美平衡。我則成了度量它們的尺碼。

躺在書籍遮蔽的光影裏,禁不住憂思平生嗜書癖好。一切何所為?我想尋找的又是什麼?還有所有沉溺積習者都會問的這麼一個問題:競於我何益?查先生的身心詳和與思緒的超然莫不令人嫉羨,我自己何曾又不想同樣豁達於物外?可是,一時竟拿不定主意:沒有閱讀,我的身心究竟能否超脫,或說,稱書籍對思維產生的影響為“擾亂”,到底當與不當?我的想法,思想與書籍的交互影響可能是複雜得多的事情。我看它包容了一份私密的曆史與地理:人物的演化、個人品味潛移的圖譜。再說還有語言文字本身的賞玩,還有敘事說古中四季不斷、生生不息的吸引力呢?可也許,把這事放在如此龐大失題的詞藻下,本身說明自己已身陷其中,庸迂難返。故先不論佛門教誨,總之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哪一方神聖可以阻遏這嗜書的癖好。

所幸並非所有書都會令我入迷,書有門類,正如愛存多種,並非所有的都能引人醉心其中。這裏有純粹和專一的好奇心:身在以色列國的一個阿拉伯人,生活在一個失和的國度裏,他會怎樣看待自己的成長呢?或說阿爾伯汀到底是誰?或許,若真是天賦極高、聰慧絕倫,身處愛河,恰巧又在23歲的年齡病得氣息奄奄會怎樣?我們讀書雖然不一定直接就去翻結果,可是,在莎瑪絲的《阿拉貝斯克》,亦或在濟慈的信中,不妨還是會去翻看令我們好奇的答案,從而讓自己的心緒得到莫大的慰藉。或者我們也可以舉不那麼專一具體的好奇心的例子。我以前常常問自己,到底什麼是人類學?我是指這門學問本身所做的事情,而不是指那些奇形怪狀的資料和數據,因為我們日常的都市生活已經提供了足夠多千奇百怪的刺激。關於“人類”或者“文化”的學問,你會想出怎樣的方法去研究呢?你的頭到底如何側動,有什麼樣的視角?我讀過很多書方才弄明白,這些學科到底都是怎樣在發揮作用的,它們又是如何通過積累和共生形成一些馬賽克的。你收集足夠多的小東西,把它們放在一處,退後幾步再看。我讀露絲·本尼迪克特充滿智慧的研究成果《文化模式》一書時,對此圖案看得最清楚不過。這本書至今還忠貞小貳地站在我的書架上,還是用35美分買來的那個企鵝簡裝本的老樣子。頁麵是有些發黃了,但畢竟還沒有到紙屑紛飛的程度,仍然那麼生機勃勃,仍然那麼可親可信。哪怕是在每章標題下所列的老式提要裏,我仍然能夠感受到,在這裏就可以找到自己的所需:“人乃習俗所成,絕非本能使然”;“各色行為,莫不為相對而言”;“有種族從未聞戰爭為何物”;“死亡,爾乃終極辱沒”。這是些不可抵禦的金玉良言。我就這麼讀下去,這裏那裏,最後,一個模式會在我眼前清晰呈露,我便就此打住。

有時候,我們隻為某些事實而讀:一目十行,單挑關鍵字眼,當這些字眼出現,就像高速公路上的紅燈突然閃亮的時候,眼睛就熟巧地停下來。就是這種讀法,催我一路讀完研究生。這種讀法雖然有用,感覺終究不像真正的讀書,倒像在超市購物,在貨架問來往衝突,匆匆急過,為的不過是尋找正是所需的某種眼影。那樣子,我會成為差勁而可笑的一個學者,就跟在電視廣告片裏哼小曲的女優,亦或像做糕點的火頭軍四處探尋長壽糕點製法一樣。

讓我入迷的是那些想象力的傑作,哪怕我成了佛徒,也斷不會像突然戒毒一樣排斥它們。決不會。我讀了一輩子的書,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都耗在裏麵了。我決不會放棄它們。不過,當真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時光嗎?是我自己選擇的,還是被人選擇而已?是不是像羊羔一樣給趕入圈中,就像那些極具天賦的孩子們一樣,早年就透露出自己的天才,拉小提琴或者跳芭蕾舞,打壘球或者做體操,就給圈在彎弓跨欄,揮棒擊球的遊戲裏?我們並不知道世上還有別的選擇,因為根本就沒有機會讓我們這樣去做。在所有這些活動當中,讀書賺不回大把的錢,贏不來熱烈的掌聲,也沒有歡樂和安慰可以傳達給別人。它惟一可以贈予的就是對於思維的愉悅練習,而這位查先生,就是這位佛門的學者,卻完全有可能認為這是放縱的怡情。跟舞者或運動員的身體一樣,讀者的心靈隻有在和著詞語的音調活躍激蕩、伸展收縮、縱橫騰挪之時才會得到真正的快樂和入神。

盡管這樣的心靈之舞令人曠達心怡,或許也正因如此,我才記不住自己都讀過哪些書。我一生健忘的習性令人十分的沮喪。我看著書架上的一本書,那是我曾帶著十分的貪婪咀嚼過的——多籮茜·格拉格的《世上大敵》,講1943年謀殺意大利無政府主義人士卡洛斯·特雷斯卡的故事——我盡力去回憶裏麵的細節,可記得起來的卻隻是當時的那一份激動。那樣縝密錯雜的故事情節或者社會曆史,我已無從拿出一個完整連貫的述說來,可是,關於這個話題的質地和裏麵的活力,我卻有某種尚未展開的感覺。

至少我記得,裏麵有人被殺掉,這是我並不總是能夠斷言的一個話題。我的小女兒對比利·巴德放出毀謗不斷的惡語,我就急忙站起來為麥爾維爾辯護,對於普遍應用的法律條文與單個案件的準則之間的衝突起而雄辯,滔滔不絕。比利·巴德攻擊上司,我這樣提醒自己的女兒。根據法律條文,他必須接受絞刑。可是,可是,我們又無法一口吞下一切……我最後在一種矛盾的感情中嘎然而止。女兒囁嚅地說,“他不是在攻擊上司,他殺掉了自己的長官。”我已經完全忘記了,而這是令人心驚膽戰的。可是,我安慰自己,我記住了那場衝突,還有克萊加特陰險的怨恨、比利前言不搭後語的辯辭,還有威爾船長可怕的果決,再有就是老丹斯克歪斜的厭世情緒——那就像是在太古時代的虛空中打著旋兒爭相泄出的毒氣一樣,都想在一個特別的宇宙裏,在一個事件的排列中聚合在一起。這不就足夠了嗎?遠遠沒有。所發生的事情也很重要。這麼耽於幻想多少年,我得到了什麼呢?一個感覺,一種質地,一道光環:莎士比亞的芳香,托爾斯泰時代清新的微風,偉大的尤裏庇底斯時代肉欲的腐臭。這些東西難道值得人投入一輩子?沒有這些東西,我的頭腦會不會更超脫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