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不得山遙水遙,呀,待歸來與椿萱傍老。
且不提麗容與周氏苦苦記掛,卻說幹浚郊別了母親,匆匆上路,曉行夜宿,渴飲饑餐,雖雨雪載途,虎狼當道,也毫不畏憚。兩三個月,才趕到了山東地麵,無論府州縣境,凡是有驛的所在,俱細細挨問,卻並無音耗。今日東往,明日西來,尋了數日,竟不見有父親的名字。眾人都憐他孝心,便問是那裏人,幾年上發配來的。幹浚郊一一說了,眾人道 :"既是南 雄府配來,一定在濟寧驛裏,或在臨清也不可知。你須到這兩處去問,自然有個下落 。"幹浚郊道:"為何曉得畢竟在這兩 處?"眾人道 :"從來廣州、南雄這幾府的犯人,都發到這兩個驛裏安置,並沒有發在別處去的 。"幹浚郊聽了,不勝之喜,連忙趕到臨清,細細問了一遍,又無影響。隻得再往濟寧驛裏,逐名挨查,那裏見個父親的影兒。幹浚郊好不著急,想道 :"我父親明明配到山東,為何偏 尋不著?除非發在別處,也不可知,總是拚得辛苦,各府各縣遍地挨尋,少不得自然見麵 。"便又離了濟寧,不管東南西北, 凡是山東境內大小州縣,逐驛細訪。看看尋了一年,把通省驛遞盡皆走遍,將百萬驛夫,盡皆識認,單單認不著父親的麵。
此時盤纏已竭,衣履都穿,尋既無路,歸又乏資,進退不能,心如刀劑,隻放聲大哭。
看官,你道當初幹白虹既然配到山東,少不得隻在這幾個驛裏,如何再尋不著?或徒限滿了,發放回籍,已不在山東?
然驛裏這些驛夫與幹白虹同事五載,提起姓名,誰不曉得?為甚偏沒下落?原來有個緣故。
昔年幹白虹配到山東,原在臨清驛裏擺站。隻因生平肝膽豪俠,雖身為罪徒,那剛果之氣,依然不減。是時臨清驛丞姓畢,是個瘌痢,綽號叫做畢癩頭。從衙門人出身,是個貪鄙小人,在這些驛夫麵上克些口糧。積了兩年,叫兒子在外放放私債,盤些利息,又在驛邊左近,買了五十畝田地,卻不肯租與佃戶,又不舍得雇人,隻叫那些驛夫耕種。可憐這幾個徒犯,遇了官府往來,扛箱擺站,不勝勞苦;略一空閑,又要到田裏做工,不許他一刻安息。到秋成之後,這畢癩頭把田中籽粒,盡收入已,那裏有一升半合,分與眾人。連日逐的糧米,還隻給予他十分之七,那三分也把來自己養妻子了。隨你窮冬烈暑,也不一毫體恤,驛夫無不怨恨。
是年天時亢旱,田中苗稼漸欲枯槁,因又不通水路,幹涸異常。畢癩頭恐怕秋成無望,終日叫這些徒夫挑水灌溉。又恐他虛應故事,叫家人畢勝執棍督催,略一躲懶,便隨後亂打。
正當酷暑烈日之中,一日挑水到夜,好不苦楚。
幹白虹配到山東,恰值亢旱之日,才進驛裏,便派了一副水桶,也要他挑水。幹白虹便問眾驛夫道 :"你們日逐桃這些 水,與你多少一擔?還是計日算的?"眾人道 :"挑便挑了, 那裏有甚東西 !"幹白虹道:"既沒有工價,想是等收成後, 一總派些米了?"眾人道 :"怕你要吃麼?連我門的口糧,也 前年的欠到今年,今年的又拖到明年,都不肯清哩 。"幹白虹 道 :"驛遞乃朝廷的錢糧,如何容他扣克?"眾人道:"糧米 在他手裏發放,縱知虧減,也沒奈何 。"幹白虹道:"口糧既 不全給,做工又無工價,若叫你挑水,不要作準他便了 。"眾 人道 :"他是個官兒,我們徒犯,如何拗得他過?"幹白虹道: "屁的官兒,不過是個老蠹罷了。我們雖然犯罪.也還勝他三 分,難道任憑驅遣,不容我做一分主麼 !"眾人道:"你既說 混話,不見他差個管家押著,稍稍違拗,便要打哩 。" 正說不完,那畢勝走到眼前,便向幹白虹喝道 :"你不去 挑水,卻在此講閑話,想要討打麼?"幹白虹道 :"你們要田 地熟,收米受用,不雇些人手種作,卻要我們勞力。從來驛遞徒役,隻是承應官府往來,怎麼與你擔水?"畢勝怒道 :"這 些眾人,常年在此服役,並無一言。你這囚徒,才到驛裏,偏有這許多話說 !"幹白虹道:"肯做的就做,不肯做的也隻索由我,難道奉旨派定要做工的麼?"畢勝道:"犯了罪,配到這裏,自然要驅使的 。"幹白虹道:"我犯了罪,配來擺站, 不配來挑水 。"畢勝道:"老爹要挑,怕你不去 !"幹白虹道:"我沒有誤甚公事,你老爹雞巴也管我不著!偏不去挑,看你 奈何了我 !"畢勝罵道:"好潑野囚徒,敢這等無狀!"便舉 起木棍,兜頭打來。幹白虹不慌不忙,用手輕輕接住,反把畢勝攔背幾根,打得撲倒在地,哼也哼不出來。眾人都上前求勸,方才住手。那畢勝就如打不死的惡狗一般,叫疼叫苦的扒了進去。幹白虹怒還未息,暴躁如雷,把眾人的水桶扁擔,逐一踹得稀爛,還趕到田裏將這五十畝的苗稼,不勾兩個時辰,撏得寸草不留,光光剩一片空地,方才叫聲燥脾,氣昂昂的跑到酒肆裏吃酒散悶去了。倒驚得那些眾驛夫,魂也不在身上,一個個爭先救護,那裏阻擋得住?都嚇得麵如土色,捏著兩把冷汗,抖個不了。惟幹白虹豪呼快飲,怠傲自如,略無畏懼之色。隻因這番使氣,有分教:積害一時除,多情千裏遇。
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未知幹白虹既打傷了畢勝,又拔死了這五十畝官田稻子,那畢癩頭曉得,自然氣惱,畢竟不肯幹休,定還把他怎生處置,不知幹白虹可脫得這禍端麼。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