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為一棵古樹讓路(1 / 3)

為一棵古樹讓路

隨筆

作者:詹穀豐

樹木是所有村莊的風水,樹木是進入城市的鑰匙。

當村莊出現在人類眼中的時候,不是房屋,不是莊稼,而是樹木,緊跟在樹木身後的,才是雞鳴犬吠。現代城市雖然用盤根錯節的道路迷惑我們,但人類的眼睛依然可以從一棵殘存的古樹中找到它的來路和血緣流經的方向。

二十年前我來到東莞的時候,暫住在古老城區萬壽路的一座院子裏,我對這座城市的曆史一無所知,幸好這片古宅生長著兩棵讓我仰望的古樹,它那繁複密集的年輪,讓我的心思穿透遮天蔽日的時光,窺見了這座城市的秘密。

我棲居的大院是東莞這座城市最高權力的所在地,它外表莊嚴肅穆,它用政治拒詩意於高牆之外。當我文思枯竭的時候,我就會離開紙頁上的迷宮,在夜靜人深的時候來到樹下,靜聽古樹的生命絮語,在粵語的叢林中尋找一座城市的靈感。

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的人,並不能告訴你一座大院的前世與今生,隻有沉默不語的古樹,才能讓你看到這座城市前朝的時光。

改朝換代,滄海桑田,沒有人記得起曾在這片樹蔭下車轎出行的官員,品級的頂戴已經化為了塵埃,這座大院深宅中惟一讓後人記住的一件大事,則是1491年的春天,明孝宗治下的東莞縣衙中,一個頭戴莊嚴烏紗的老爺,指揮一群仆人栽下了兩棵細葉榕樹。五百多年之後,兩棵明朝的榕樹長成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片綠蔭,曆史的細節記載在《東莞古樹名木大觀》一書中,後人用“1”和“2”兩個阿拉伯數字,任命了它們東莞古樹領袖的地位。

其實,莞城萬壽路明清縣衙裏的細葉古榕,若論年齒,它們是無法坐上頭把交椅的。在年輪的排行中,企石鎮的一棵秋楓,當是東莞古樹當之無愧的領袖。1012年,是現代科學為它斷定的準確年齡。樹木的第二代身份證上,林業專家賦予了它長期有效的證明。它是東莞森林活著的祖先。

1012年,是東莞樹木的最高年齡記錄,企石鎮的千年秋楓,林業部門編印的《東莞古樹名木大觀》委屈它坐了19——041號的位置,但民間卻為它設計了一個名為秋楓節的節日。每年的那個時候,企石鎮的百姓,用各種形式的活動,為這棵成了精的古樹隆重慶典,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在村史的描述中,我看到了南宋的敗退中,一支遷徙的隊伍從南雄珠璣巷出發,輾轉至東莞企石立圍定居,那個黃姓先人,為祈求族人平安繁榮,親手種下了一棵秋楓。

以一棵古樹的名義,設立一個節日,在人類的曆史上,也許這是首創。我多次以一個朝聖者的身份瞻仰過這棵成精了的秋楓樹。古樹四周的水泥欄杆,高台上的香火,地上的青苔,樹枝上祈禱的五彩布條,我油然生長出神聖的情愫,讓一個寫作的人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

作為一個對漢文字情有獨鍾的寫作者,我一直認為,在中國漢字的海洋中,“森林”,這兩個用最常見最簡單的筆畫排列組合的名詞,超越了漢字象形、指事、會意等結構方式的規範和束縛,成為了重複結構的典範,它用五個“木”字描述了森林的本質,同時又用層疊的構架讓我們看到了樹木組合時的壯觀和盛大。

莞城萬壽路大院裏的百年榕樹和企石鎮的千年秋楓,隻是東莞森林的一個代表。東莞樹木的全貌,以森林公園的形式,讓世界感受到了浩瀚。

大嶺山森林公園,是東莞眾多森林公園中的一座。公園,讓汽車在平坦彎曲的柏油路上,自由地穿行在森林的深處。失去了秘密的森林,暴露出自己的隱私。作為一個山裏長大的人,我一眼就看出了人工的痕跡,樹種以及樹木生長的規則排列,是一片森林與人類親近、勞作的證明。大嶺山森林公園與長安、虎門、厚街、大嶺山四鎮交界,農耕時代,茂密的林木是山下農民獲取燃料的主要途徑。上個世紀七十年代,虎門大寧村一個貧苦家庭的孩子,支撐起父親病逝之後饑寒交迫的家庭。這個名叫陳成穩的羸弱少年,每天頂著星星月亮來大嶺山砍柴。那片日後被建設為公園的荒蕪山嶺,成了這個少年最熟悉的勞動場所。一個家庭的貧困,似乎砍盡大嶺山上的木柴,也無法改變。荒山中的每一條小徑,都留下了少年的腳印,小徑上的每一寸地方,都滴落過少年苦澀的汗水。2009年,我采訪這個砍柴少年的時候,他已經成了一個印刷王國的君主,他以一個成功企業家的形象活躍在東莞乃至中國的經濟舞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