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頭
舊時過年是大事,糧店、油鹽店的小力把、小夥計到年根也都要剃個頭,洗個澡,幹幹淨淨過個年。
用迷信的話說,過年敬神祭祖,先要齋戒沐浴;沐是洗頭,浴是洗身,自從清代剃頭留辮子,民國剃光頭之後,那“沐”也就包括剃和洗了。小力把辛苦一年,正像“漢樂府”說的“頭多蟣虱、麵目多塵土”。過年了,掌櫃的也得讓他們剃頭洗澡,去去一年的髒氣。因而過年之前,人人都得剃頭洗澡,可惜過去記北京過年風俗的書,很少記到這點,似乎忘了講衛生了。為此我要補上一筆。不過我小時候,很愛過年,卻很怕剃頭。或者亦可以說很怕剃頭,又很愛過年。這話顛來倒去是一樣的,現在的讀者看了會感到很奇怪,但那時過年與剃頭是不可分的,而且對我來說,卻是記憶猶新,雖然說已經過了半個多世紀了。
要說清楚這個,還要從說清楚五六十年前北京兒童的發型說起。那時北京男孩子的發型大約可分四種:一種是留個小辮,這是最老氣、最守舊的;一種是剃個精光,這種是最鄉裏氣、有點土頭土腦的土勁兒的;一種是小平頭,這種是用理發推子推的,比較文明一些了;一種是小分頭,這是最洋氣的,那時多是富貴人家的孩子才留這種頭。
由於這四種發型不同,所以用的工具亦不同。第四種如在理發館理,那什麼剪子、推子都是要用的。第三種用推子,上海人叫“軋剪”的那種工具。第一、第二種,則隻要用一種小孩子看來很可怕的東西——剃頭刀。也許有人問:既然留小辮子,還用剃頭刀作什麼用呢?現代人是想不出那時小孩留小辮的樣子了。那是在頭心,或是正中,或是偏一邊,留下碗口大的那樣一片頭發,養長了,梳一根筷子粗細的小辮,其他部位的頭發都剃掉。那小辮戴上帽子便看不見,摘掉帽子便露了出來,跑起來飄在頭上,像條蚯蚓一樣,十分好玩。孩子們還編了歌兒唱道:
小辮劉,蒸窩窩頭,半拉生,半拉熟(北京語半個曰“半拉”),熬白菜,不擱油,氣得個小辮直發愁。
小辮周圍的頭發,用剃刀剃掉時,剃得頭皮發青才算完。因此留小辮子亦免不了一剃之苦。我那時沒有留小辮,剃成一個禿和尚。鄰居孩子雖然有留小分頭的,但是我家裏大人不許我留。說是長長的頭發生長在頭上,上火,趕明兒長大就沒有記性了,還是剃光好。
剃光頭用不著上理發館,隻是門口叫“剃頭挑子”來剃,那時“剃頭挑子”用的都是老式剃頭刀,木頭柄,很厚的刀背,不管是“雙十字”或是“老王麻子”的名牌貨,還是一般刀剪鋪的,反正都一樣。那刀刃似利又不利,刮到頭發上連割帶拔,其疼無比。所以,小孩幾乎無例外的都怕剃頭,叫作“護頭”,於是難免被大人按住,一邊哭,一邊剃,那個罪真難受。平時,大人讓剃頭,還可以推三阻四,拖延幾天。而年根裏,要過大年了,還能不剃頭嗎?隻好哭喪臉忍痛犧牲了。所以我說“很愛過年,很怕剃頭”,此之謂也。
當然後來家裏大人也開通了,給我兩毛錢,讓我到東斜街口上泰興理發館去理發,推個小平頭,那就好受多了。不過我仍然不大喜歡理發,年輕愛漂亮時,去理發館理分頭,坐在那大椅子上,聽他們擺布,滋味也不好受。有一種無可奈何之感。現在我則是每隔兩三個月,找孩子們替我用軋刀軋軋日漸稀疏的煩惱絲,護頭的後遺症,似乎一直延續到現在。聯想到做和尚的人,要被剃度的剃刀嚓喇嚓喇地剃頭,也實在是夠可怕的。
洗澡
我從小不愛剃頭,卻十分愛洗澡。最早在鄉下時,洗澡很困難,家中有很大的木盆,要抬到房間中,燒了熱水,挑來,洗完,再舀入桶中,挑走,是十分特殊化的,一般人家自然沒有,想想這樣洗澡是十分罪過的,所以很少洗。後來到了北京,出靈境胡同不遠,就是裕華園,溫熱三池,白瓷磚浴池,洗池子隻要八分,洗盆子也不過二角。這樣洗澡的次數就多起來了。開始都是跟了大人去,後來自己就約了同學一起去,沒有事和母親要兩三毛錢就約同學去洗澡去,感到那是人生最舒服的事,浴室四大皆空,是最自由的地方。夏天涼爽,冬天溫暖,又是最好的休息場所。但平時洗澡和過年洗澡又迥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