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空軍某部直升飛機發現了雨亭,將他救出。
雨亭從齊魯大地回到北京後,大病一場,在醫院裏躺了整整兩個月,轉眼到了落葉瀟瀟的秋天。
在這期間,老慶、心蕊、穗子、黃秋水、飛天、銀鈴、芬芳、新穎、雷霆、婀娜、水音、洪強、夢雨等朋友都到醫院探望過他。妻子柳堤、女兒朗朗更是多次守候在他的床頭。
雷霆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也一樣。”
老慶說:“人生有順境逆境,身處順境受寵不驚,身臨逆境,臨危不懼,乃真丈夫也!”
飛天說:“人世間哪裏有比男歡女愛更浪漫的了。”
黃秋水說:“不要為了摘取遠處的紅玫瑰,而踏碎腳底下的白菊花。”
牧牧說:“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穗子說:“踏遍青山人未老,天涯何處無芳草。”
新穎說:“生是造就事業,死是擺脫痛苦。”
芬芳說:“人以水為淨,靈魂也在水中淨化。”
銀鈴說:“友情,親情,愛情,一個人有一情足矣。”
夢雨說:“不要問我從哪裏來,不要問我到哪裏去。”
雨亭一直養病沒有上班,出版社的工作由一位副社長主持,老慶因為跟這個副社長性格不合,有點矛盾,心裏別扭,下班後,一個人到東三環路的一家叫做“密西西比”西餐廳吃西餐。
女服務員彬彬有禮地把他讓到一個座位上,櫃台上掛著五顏六色的洋酒,壁上有一個一人高的洋酒的圖案,招貼畫映得人眼花繚亂。
服務員笑吟吟地問老慶要什麼食物,老慶要了一紮黑啤,一個牛排,一碗紅薯湯,一個奶烙麵包,一個羊蔥圈,一碗雞茸湯。
食物很快送到麵前,老慶狼吞虎咽地吃著。他見這西餐廳生意不錯,幾乎座無虛席。來的顧客多是一雙雙情侶,在親昵地交談。
老慶吃的酒足飯飽,悄悄地從兜裏掏出一根笤帚苗扔入紅薯湯內,然後撈了上來。
“服務員,服務員!”他大聲吼道。
一個女服務員應聲跑來。
“你們是怎麼搞的?大廚師把笤帚苗都留在紅薯湯裏了,差點卡死我!”
女服務員看了看,漲紅了臉。
“真抱歉。”她小聲說。
“把你們老板叫來,我可是報社記者,要是把這個曝光,密西西比,米西什麼,都喝湯了!”老慶拿著架勢,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
“都是廚房不小心,叫您受驚了。”女服務員躬身說道。
“這頓飯,算了吧?”老慶眯縫著眼睛,偷偷地瞄著她。
“我……我做不了主。”她小聲地說像蚊子聲。
“什麼?叫你們老板來!”老慶“啪”的一拍桌子,那些盤呀、碗呀、碟呀,亂晃悠。
女服務員到後麵去了。
老慶像凱旋而歸的將軍,神氣地坐在那裏,翹著二郎腿。
一些顧客小心翼翼地望著他。
一會兒,女服務員引著老板來了。
老慶一見,有點發怔。
這是一個30多歲的女人,纖弱、精悍,柳葉眉、彎月眼,穿著一件褐色的夾克衫。
是夏君。
夏君不是在美國嗎?她怎麼到了這裏?
夏君以前也是金薔薇文化沙龍的重要成員,她是一個公司的高級職員,兩年前因為情感上的挫折,獨身一人前往美國,開創新的生活。
“老慶?怎麼是你?”夏君驚喜地叫道。
是夏君,她比以前更加成熟,一雙眼睛更加堅毅,身材更加窈窕。
“夏君,你是什麼時候回國的?怎麼也不告訴我們?”老慶埋怨道。
夏君說話仍然是那麼慢聲細語:“我想以後給你們一個驚喜。我是一個月前才決定回國的,這兩年我跑遍了整個美國,還到歐美一些國家旅遊。在美國我認識了一個華裔青年,他也是從大陸留學去的美國,他學電腦,以後自己辦了一個電腦公司。他為了追求我,和大陸的妻子辦理了離婚手續,我們於是同居了。談戀愛就像洗澡,不過女人注意的是沐浴液的香味,浴巾的花紋,浴袍的牌子和浴室的顏色,而男人注意的隻是水熱不熱和洗得快不快。也許我不該嫁給一個比我小一歲的男人,他性情急,以後我們經常吵架,通常是為一件小事而吵得無止無休。吵架並不都是由於無聊而引起的,但無聊的時候就會吵架,吵架時他喜歡摔東西,摔得一片狼藉。爭吵像雞毛撣子,讓婚姻的灰塵滿天飛,離婚是吸塵器。以後,我決定離婚,決定回國。”
老慶說:“這是一個英明的決策。”
“孩子判給了他,我一個人回國。我不好意思見到沙龍的朋友,於是沒有找你們。我在北京方莊買了一套住房,又在這裏辦了一個西餐廳。”
“好,做一個老板娘。”老慶答道。
夏君瞧瞧老慶拿著的那個笤帚苗,問:“聽說讓你卡著了?”
老慶臉一紅,急忙說:“沒有,沒有,等於是根竹簽,剔了剔牙。”
夏君說:“這頓飯算是我請你的,你看,再要點什麼?”
老慶急忙說:“我已吃飽了。”
夏君說:“見到老朋友,我真高興,今晚我請你洗桑拿。”
二人又敘了一會兒,夏君開車,老慶坐在她的旁邊,二人來到了浪花嶼洗浴城。
夏君和老慶領了銅牌,約好休息大廳見,各進各的浴室。
老慶脫了衣服,放進衣櫃,然後來到浴室。浴室十分寬敞,幾個大池水清見底,吆喝聲、搓背聲、敲背聲此起彼伏。
老慶先到小隔間扭開開關,衝洗一下身子,然後走進桑拿室。
室內已有兩個人坐在木椅上,一動不動地接受著蒸氣的洗禮,好像很虔誠。
蒸氣彌漫。老慶抬起木勺舀了半勺水,在木炭上一潑,頓時水氣衝天,熱流襲來。
老慶坐在二層木椅上,覺得屁股有點燙,於是像一尾魚滑了下來。他把毛巾墊在屁股底下,想安靜一會兒。
那兩個人就像木刻,一胖一瘦,一老一少,老頭精瘦,就像一個鞋刷子,油黑。少年肥胖就像一個布口袋,雪白。
兩個人一動不動。
老慶看了,有點發毛。
為了不看得那麼清楚,老慶又舀了一木勺水,潑在木炭上。
一團團水霧騰的散開,遮擋了老慶的視線。
“小夥子,悠著點。”老頭開腔了,聲音沙啞得像破鑼。
“大哥,慢著點,”少年也開腔了,聲音像鸚鵡。
老慶聽了,更發毛了。兩條腿開始打顫兒,汗水從頭上順著眼睛、鼻梁、耳廓、肩胛、脊梁、臀溝淌了下來。
老慶悄悄地滑到地上,剛一邁步,一個趔趄摔在地上。
“小夥子,慢著點。”老頭又腔了。
“小心別烤白薯。”
“大哥,悠著點。”少年也開腔了。
“小心別烤鰻魚。”
老慶扭開門,飛快地走了出去,就像離開了牢獄。
“兄弟,搓個澡吧?”一個壯漢赤條條攔住了他。
老慶點點頭。
壯漢領他來到一個皮床前,示意他爬上去。
老慶笨手笨腳地爬了上去,仰麵朝天地躺在上麵。
壯漢拎起一個木桶,灌滿了水,朝老慶潑去。
老慶成了一個落湯雞。
壯漢拿起毛巾,在老慶身上搓著,尋遍了溝溝坎坎兒。……
老慶想笑,可是又笑不出來。他有癢癢肉。
老慶來到休息大廳時,見到夏君已躺在一張床上;她拿著浴服,正在接受一個青年女子的足摩。
“老慶,在這邊。”她招呼著他。
老慶在挨著她的一張床躺下來。
“喝茶,烏龍茶。”夏君努了努嘴。
老慶見床頭櫃上擺著一個茶壺,兩個茶杯,茶杯裏有半杯茶,清香撲鼻。
“老慶,我請你做足摩,這是很好的醫療法。”夏君說。
“我有腳氣。”老慶小心地說。
“沒什麼,足摩促進血液循環,足底的穴位最多。”
夏君又喚來一個青年女子給老慶做足摩。
老慶見這女孩圓圓的臉,像個向日葵,笑眼常開。
“哪兒的人?”老慶問她。
“安徽。”她用腳巾揩幹了老慶腳上的水跡。
“黃山的姑娘?”
“離黃山還遠著呢。”她頭也不抬地說。
“現在掃黃”了,你們知道不知道?
“那跟我們有啥子關係?我們又不做違法的事。”
“有三證嗎?”
“你是查戶口的?都有。”
“嗬,脾氣還挺倔兒。要是給我做老婆,我可不要。”
“誰給你做老婆。”那女孩小聲嘀咕道。
夏君舒展了一下手臂,說道:“老慶,你要知道,這兩年我是多麼想家,想念我的祖國。”
老慶道:“你真是愛國人士,那怎麼還有人躲在貨艙裏偷渡也要出國。”
“他們有的是為了謀生,有的可能是罪犯。有一次我和兩個美國人喝酒,我看到他們嘀嘀咕咕,交頭接耳,然後開懷大笑。當時我感到屈辱,我真的感到很壓抑。老慶,你要知道,我是由於某種原因,才離開這個可愛的國度的。在異國他鄉,我有時感到很孤。一個在最需要和最渴望愛與友誼的時候才會發現:人幾乎注定是要孤獨的。孤獨,或者說承受孤獨,也就成為鑒別極少數人和大多數人的一個標誌。人因為缺乏陪伴而有伴同孤獨,因為缺乏依賴而有情感孤獨,因為缺乏理解而有精神孤獨。冷清久了想熱鬧,熱鬧久了想冷清,這是人之常情。隻有熱鬧,容易流於浮淺,隻有冷清,容易養成孤僻。孤僻不是孤獨,正如熱鬧不是友誼。人的深刻需要孤獨,正如人的快樂需要友誼。孤獨者因為愛而孤獨時,是真的孤獨了。愛因為孤獨者而愛著時,是真的愛著了。”
老慶說:“孤獨如水。思想者需要孤獨,如同生命需要水一樣。它是柔和,它是流出,然後由高處向低處墮落。”
夏君說:“有兩種孤獨。靈魂尋找自己的來源和歸宿而不可得,感到自己是茫茫宇宙中的一個沒有根據的偶然性,這是絕對的,哲學性的孤獨。靈魂尋找另一顆靈魂而不可得,感到自己是人世間的一個沒有伴侶的漂泊者,這是相對的,社會性質的孤獨。前一種孤獨使人走向上帝和神聖的愛,或者遁入空門。後一種孤獨使人走向他人和人間的愛,或者陷入自戀。”
老慶說:“孤獨就是不理別人,自己呆著;寂寞是沒什麼人理,隻好自己呆著。友誼可以把你從孤獨中拉回來,回到廣闊的生活中去,不讓你自己呆出毛病來。但是友誼不能趕走寂寞,一起釀造寂寞,使生活越來越狹窄。友誼是仗義,是互相幫助,互相促進,而不是同病相憐。友誼是共同走向光明和勝利,而不是一起縮在陰暗角落裏指責社會。”
夏君說:“友誼其實有兩種,一種是知心,就是互相理解,誌趣相投,並且能解囊相助,兩肋插刀。另一種是知音,知音隻是智力上的平等,思想上的互相欽佩,卻不一定是知心;反過來知心也不一定是知音。知心而且知音,那就是真正難求的知已了。”
老慶說:“男人是孤獨的,在孤獨中創造文化。女人是合群的,在合群中傳播文化。夏君,你是一個智慧的女人。”
“怎麼?”
“智慧的女人必有大家風度,這類女人最宜做天才的朋友。她既能給天才以溫馨的理解,又能糾正男性智慧的偏頗,世上幸運天才的生涯中,往往有這類女人的影子。”
“那你是天才嘍!”夏君媚眼一翹,露出幾絲笑意。
老慶說:“盧梭說,女人最使我們留戀的,並不一定在於感官的享受,主要還在於生活在她們身邊的某種情趣。”
夏君點點頭,“情趣很重要。”
“感官享受時,女人是固體,縱然是富有彈性的固體,隻能是體表接觸。情趣相投時,女人是氣體,沁入心靈肌膚,讓你陶醉。”
“這是至理名言。”夏君稱讚道。
老慶說:“夏君,你的故事我聽說過一些,我知道你受過傷害,我也曾經有過傷害。但是,我相信,仰望那燈火的大樓,千窗之中,有盞燈屬於我。也許愛就是痛苦的,痛苦的就是愛的,我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說,可是當愛真的讓我愛得痛苦時,那痛苦也是可愛的。”
“深刻,可是有時不是真愛,也讓你痛苦。”
“那是因為你的錯覺,你抱住的是一個虛幻的物體。情欲可能在愛情中遊蕩,甚至從這一個到那一個,直至生命的終結,但情欲不一定是愛……”
夏君點點頭,沉思著。
老慶說:“女人的一生,決不在珠光寶氣,有風有月的夜晚;而在仍是千山萬水流浪,回望身後有一團小家的燈火,在遙遙不盡期待之中。相守的日子,似乎是一管幽幽的笛音,在慢慢地回蕩,使人品味不盡。走過長長的街,悵然之中推開正在等待你的那扇門,也許是推開了一個女人一生的夢。緣,看不見,摸不著,但是一種持續,有時甚至千年萬年。”
夏君說:“看來我要重新認識老慶了,老慶有下裏巴人,也有陽春白雪。”
老慶咧開大嘴,笑道:“當然啦,畢竟是北大中文係畢業出來的高材生。”
“好,我請你喝酒!”夏君說完踢開足摩女,坐了起來。
夏君驅車來到王府飯店,兩個人來到一樓酒吧。
燈光幽暗,紅燭閃爍,幾個洋人飲酒敘話。
夏君和老慶撿了一個雅座,要了兩瓶葡萄酒。
夏君望著那些金發碧眼的洋人,說:“單調乏味的西餐,喂養了五花八門的洋人,豐富多彩的中餐,卻造就了我們的千篇一律。”
“是啊,曆代朝廷的閉關鎖國,猶如在古色古香的小院裏;一杖古老的種子,在枯萎裏燃燒那翠綠的火焰。世界,是一口一口的酒,紅的、綠的、藍的、紫的你的愛是從天而降的風,在打開院門的一瞬間,我點了點頭。”老慶說完,將一杯紅葡萄酒一飲而盡。
夏君喝了半瓶紅葡萄酒,有些朦朧。
“老慶,我聽說過你的不少風流韻事。”夏君輕描淡寫地說。
“小說就是從傳奇發展起來的。”老慶笑著說。
“可是後來我聽說你為新穎自殺,真夠壯烈的……”
“好漢不提當年勇,別提它了。”老慶拿起酒杯,“哐啷”與夏君的酒杯撞了一下,然後一飲而盡。
“沒思想的男人淺薄,沒性格的男人讓人看不起。”
“你覺得我有思想嗎?”老慶問。
“有一些。”
“有性格嗎。”
“有。”
“好,為我的思想和性格幹杯!”老慶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把酒倒入夏君和自己的杯中,然後又與夏君幹杯,一飲而盡。
“夏君,今天我看到你很高興,你少了一些憂鬱,多了一些開朗。人生放得下是最高境界。放不下就擺脫不了。”
夏君淡淡地說:“是啊,我已經放下三次了。”她揉掇著小花瓶中的那支紅玫瑰。
兩瓶紅葡萄酒已經空了。
“雨亭好嗎?”夏君問。
“好,一年前他說你杳無音訊,聖誕卡、賀年卡全無。最近他從山東回來病了,躺在醫院裏,他憧憬的一個女孩死了,他們遇上山洪暴發。”
“那女孩叫什麼名字?”夏君急切地問。
“雪庵,一個電影演員,人長得挺漂亮,但是性格好古怪。”
夏君搖搖頭,說:“我不認識,聽說過這個名字。雨亭住在哪個醫院?明天我去看他。”
夏君開著轎車,搖搖晃晃,她堅持要送老慶,老慶緊持要送她,表示自己打出租車回去。兩個人就這樣推推搡搡的,夏君開車到了方莊芳城園。此時已是淩晨兩點。
夏君鑽了轎車的車門,有些不能自持,老慶扶著她走進一幢28層的塔樓,夏君住在25層,電梯工在晚上12時就已經下班了,老慶隻好摻扶著她,摸著黑一步步爬樓梯。
走到16層樓,老慶很有些吃力,氣喘籲籲,大汗淋漓。於是他背起夏君,夏君很輕,也就80多斤,這樣走起來還顯得輕鬆一些。
爬至22層樓時,老慶被一個軟綿綿的東西拌了一跤,原來是一個人。
老慶摔了出去。夏君矸在他下麵,“唉喲”尖叫一聲。
老慶大叫:“什麼人?我可會猴拳!”
那是一個中年男人,也是酒鬼。他爬起來叫道:“我會蛤蟆拳,原來是個女鬼。”
一股酒臭撲鼻而來,老慶一伸手,摸到一團穢物,急忙抽回了手。
老慶連忙扶起夏君,往樓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