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人間惟有杜司勳(2 / 3)

我是根據公元831年(文宗大和五年)十月中,杜牧為《李賀集》做的序,作出這樣的判斷。他在文章結尾如此寫道,口氣之大,令人咋舌:“賀生二十七年死矣,世皆曰:‘使賀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騷》可也!’”他對李賀的褒揚,也是對自己的期許。雖然,他在《獻詩啟》裏說明他的創作原則:“苦心為詩,本求高絕,不務奇麗,不涉習俗,不今不古,處於中間。”但他的為人一生,也許很失敗,為文一生,卻是一位有大誌向,有大抱負,決心崛起,不甘雌伏的文人。清人趙翼指出:“自中唐以後,律詩盛行,競講聲病,故多音節和諧,風調圓美。杜牧之恐流於弱,特創豪宕波峭一派,以力矯時弊。此其一生命意所在也。”

《全唐詩序》說到杜牧,也認為他:“精思獨悟,不屑為苟同者,皆能殫其才力所致,沿尋風雅,以卓然自成其家。又有甚者,寧為幽僻奇譎,雜出於變風變雅之外,而絕不致有蹈襲剽竊之弊,是則唐人深造極詣之能事也。”

所以,李商隱才有發自內心的“人間惟有杜司勳”的極高評價。要知道,文人稱讚文人,同行叫好同行,不是虛頭巴腦,不是順水人情,不是當麵點頭,背後撇嘴,不是阿附諂諛,捧場討好,而是由衷讚美,真心褒揚,是極少有的,因而也是極難得的。

這就印證南北朝時梁人蕭子顯在《南齊書·文學傳論》所說過的金玉良言了:“若無新變,不能代雄。”這兩句話,八個字,絕對是想在文學領域中,要幹出些名堂來的人的座右銘。杜牧如此,他的朋友李商隱如此。你要想頭角崢嶸,領時代之風騷,你要想獨樹一幟,引文學之新潮,那就必須有這種本領,在努力傳承的同時,能夠不斷創新,在博采眾長的同時,表現自我。幸好後一“李杜”,天降奇才,二十啷當年紀,果然創造出有別於前人的晚唐神采。

文學的命運,與國家,民族的命運,有其相通相應的內在聯係。如果說前者,其恢宏開闊的氣勢,似乎是盛唐如日中天的映照;那麼後者,其精致、典雅、秀麗、婉曲,多少也是晚唐“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的寫真。文學史的經驗告訴我們,一個時期,大師聯袂而至,滿天星鬥燦爛;一個時期,文人缺席失語,文學暗淡無光;這都是屬於造物主的安排,並無必然的規律可尋。

然而,老天對唐詩頗為關照,真讓人嫉妒。盡管,公元816年(憲宗元和十一年),李賀卒,819年(元和十四年),柳宗元卒,824年(穆宗長慶四年),韓愈卒,831年(文宗太和五年),元稹卒,842年(武宗會昌二年),劉禹錫卒,843年(會昌三年)賈島卒,像秋風掃落葉一樣,詩壇凋零,四顧蒼茫,文事寂寥,一派淒涼。這時,誰也料想不到,杜牧和李商隱的出現,以枇杷晚翠的絢麗,以魯殿靈光的晚唱,又重新將唐詩的聖火傳遞下去。

因此,返顧現實世界,新時期文學也已二十多年過去,上帝不開眼,不賞你臉,不給你大師,又能奈何得了?雖然時下也有一些人捧和自吹的“大師”出現,不過是《穆桂英掛帥》中那句唱詞,“幾年不到邊關走,磚頭瓦塊也成了精”的精神上極不健全者的夢囈罷了。

在常見的中國文學史上,都認為杜牧的詩,以清新俊逸,豪健峭拔,風流倜儻,餘韻邈遠的風格著稱;李商隱的詩,以深情綿邈,沉博婉曲,華彩豐瞻,邃密縝思的特色聞世。這兩位詩人的珠聯璧合,成為一時雅望所至。加之同時代如許渾、和凝、張祜、李紳、姚合之流的團隊作用,遂變革著詩壇風氣,創造出時代潮流,終於一改中唐以來聲綺情靡、勢弱力頹的詩風。

杜牧和李商隱,應該早在公元839年(文宗開成四年)前後,就相知相識了。

從性格上看,杜牧是外向的,李商隱是內斂的。從出身來看,杜牧是世家子弟,雖然到他父親這一代,沒落了,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從他的靈魂,到他的詩文,無不豪爽大氣,特立獨行。李商隱則是從吏佐家庭中走出來的,總是仰著臉看人討生活,因此,表現出來的精神,便是小心謹慎,低調緘默,盡量收縮,放下身段。

所以,杜牧的詩,以氣勝;李商隱的詩,以情長。甚至,他倆的風流,他倆的浪漫,他倆的情感史,也迥然不同。應該說,文人有幾個不風流,不浪漫的呢?也許不是所有能風流,會浪漫的人,都必然成為作家和詩人,但可以肯定,文人要不風流,要不浪漫,要想成為大文人,也難。

杜牧的風流浪漫,是張揚的,是放肆的,是泛愛的,是略無顧忌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大張旗鼓,引以為榮。而李商隱的風流浪漫,則是影影綽綽的,似隱似顯的,鍾情深沉的,淺吟慢唱的,“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充滿著無可奈何的惆悵。

可以想象,當李商隱在他所追隨的恩公令狐楚的府邸中,當一名隨員、見習生時,見到這位傾動長安的詩壇領袖,該是多麼的傾慕和心儀了。那年,杜牧三十七歲,風華正茂,任職左補闕,史館修撰,膳部、比部員外郎,標準的中級文官。對曆任諸鎮節度使,為地方諸侯,現回來京城,在朝廷裏做到尚書仆射這樣極高層官位的令狐楚而言,別說平起平坐,按常禮,杜牧應該垂手侍立才是。但李商隱所看到的場麵,不禁失色。卻是他的恩公,反客為主,趨前迎問,倒過頭來巴結討好這位大咧咧的詩人。

現在也弄不清杜牧是府上的常客呢,還是稀客?但據《唐詩紀事本末》,杜牧對於他的詩友張祜被逐科舉,專門跑來找令狐楚幫過忙的。“一聲何滿子,雙淚滴君前”的張祜,少年氣盛,惹惱了白居易,而白老前輩也欠雅量,認為年輕人未免囂張,不敲打敲打,不知馬王爺長幾隻眼,遂讓在皇帝麵前說話算數的元稹,在會考時取消其資格,弄得張祜一輩子未能發達。

於是,激於義憤的杜牧,專門寫過詩“睫在眼前長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以鳴不平,由此可見杜牧的提攜同誌的熱忱,對於老一輩指責後生的抗爭。據新舊《唐書》,說到杜牧的“剛直有奇節”,“敢論列大事,指陳病利萬痛切。”正如他的一首《自貽》詩所言:“飾心無彩繢,到骨是風塵,自嫌如匹素,刀尺不由身”那樣,事未必能做到,話一定要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