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明白得很,挖墳隻能出一時之氣,不若鑄鐵為檜,跪於杭州西湖嶽墓前,成為天下人鄙棄辱罵的對象,成為九百年來賣國可恥,愛國可敬的現場活教材。中國的奸臣多了去了,中國的賣國賊也多了去了,沒有一個如秦檜這樣現世出醜,這樣狼狽萬狀。如此結果,其實比鞭屍燔骨更為糟糕,這是秦檜父子沒想到的。
一般而言,斷頭台,一刀鍘下,也就拉倒,頭滾得多遠,血流得多少,已無關緊要。可綁在恥辱柱上,公開示眾,那才是永恒的懲罰。在中國,倘無這點正義的製約,良知的規範,道德的衡量,公眾的審斷,真不敢往下想,二十四史以後的曆朝史書上,奸臣和賣國賊的數量,肯定會以N倍的速度增加。
這倒不是危言聳聽,被秦檜以“莫須有”罪名陷害於風波亭的嶽飛,不是有人質疑其非民族英雄,更非愛國主義者了嗎!
秦檜死去的次年,公元1156年,中國文學史上最出色的女詩人李清照,也離開了人世。
這是一個奇特的巧合;一個賣國者和愛國者相繼死去的巧合;一個其實不相幹,然而又具有姻親關係的兩個曆史人物,前後腳離開人世的巧合。在中國,好人不長久,王八活千年,整人者不死,被整者完蛋,這種遺憾,是經常的。而李清照能在窮困潦倒的寂寞中,看到秦檜死在她之前,然後再從容安詳地閉上眼睛,結束一生。看來,很有點大快人心,哪怕好人隻是比壞蛋多活一個鍾頭,有此結局,也應該說是人間正義的一次伸張。
南渡衣冠欠王導,北來消息少劉琨。(《佚句》)
這是李清照詠哦了一輩子,期待了一輩子,始終未能完成,可又難以擱筆的詩,因為,這詩裏有她一個夢。
公元317年(晉建興五年)十二月,晉湣帝司馬鄴被劉聰殺於洛陽。同年三月,分封南京的琅琊王司馬睿,在王導的輔佐下,即皇帝位,建立東晉,改元建武,是為元帝。大批中原人士,紛紛南渡,王導封為丞相,團結江南士族,抵禦北虜侵略,朝野一致,尊為仲父,曆仕三朝,官至太傅,使晉祚又得以延續百年。
宋室南渡,很類似東晉當年狀態,建炎初,一度用主戰派李綱為相,但趙構待之不如司馬睿之對待王導,很快被罷,隨後任用黃潛善、汪伯彥、秦檜等奸臣,所以詩人才發出“欠王導”的呼聲。無論如何,弄得國將不國的奸臣秦檜,終於一命嗚呼,再也不能禍國殃民,為亂中華,盡管已垂垂老矣的李清照,也忍不住為之拊掌稱慶,浮一大白。
李清照(1084—1156?)卒年不見載籍,故而具體死亡日期和地點,湮沒無聞。一個曾經美麗過,而且始終在文學史上留下美麗詩詞的詩人,這種飄然而逝,杳然而去的形象,於落寞之中悄然淡去的身影,給人留下更多的遐思冥想。
但我相信,她是聽到她的這位已被高宗封為益國公的貴戚的死訊,才無憾辭世的。
據王明清《揮塵錄餘話》,“後會之(秦檜)再入相,會之,仲山婿也。”王仲山,為神宗時宰相王硔的次子,而李清照之父李格非,為王硔的女婿。這樣,李清照與秦檜的妻子王氏,應是姑表姊妹。同時代的文人莊綽在《雞肋編》中,也有記載:“檜妻王氏與清照為中表”。
這兩家,算是近親,然而,近而不親。
這位極其關心世事,關心朝政的女詩人,對這位身居相位的親戚,是持一種不附驥,不高攀,不來往,不苟同的態度。斯其時也,誠如陸遊在《跋傅給事帖》中所雲:“親見當時士大夫,相與言及國事,或裂眥嚼齒,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殺身詡戴王室,雖醜裔方張,視之蔑如。”無論在朝在野,無論為官為民,主和與主戰,愛國與賣國,壁壘森嚴;忠良和奸佞,正義和邪惡,涇渭分明。因此,國難當前,李清照與這個賣國賊,不可能有共同語言。
陸遊1125年生,他所述及的兒時記憶,與其前輩女詩人在靖康年間,親見中原易手,北騎南侵的亡國慘劇,親曆舉國播遷,顛沛流離的亡命生涯,那不堪回首的歲月,感受是不盡相似的。所以,這場民族災難,在她的詩中反映出來,便是強烈的愛國情緒,奮激的戰鬥精神,和對統治者怯戰主和的批判。
兩漢本繼紹,新室如贅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詠史》)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烏江》)
嫠家父祖生齊魯,位下名高人比數。當年稷下縱談時,猶記人揮汗成雨。子孫南渡今幾年,飄流遂與流人伍。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山一土。(《上樞密韓公工部尚書胡公》)
南遊尚覺吳江冷,北狩應悲易水寒。(《佚句》)
李清照的一生,一個是詩詞中的她,另一個就是與丈夫趙明誠的共同之好,積二十年之久的金石收藏中的她了。前一個她,是幸福的,有愛情,有春天,有陽光,更有鳥語花香;後一個她,是痛苦的,有挫折,有失敗,有擦不幹的淚水,更有看不到頭的黑暗。快樂的歲月,匆匆地來,匆匆地去,對她來講,太短促了。在她四十三歲那年,烽火鳴鏑,狼煙四起,胡騎南下,遍野而來,殘酷的戰爭,迫使他們不得不過起浪跡天涯的逃亡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