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是有羞紅兩頰,斷非無恨蹙雙眉。
萬般遮蓋千般掩,不說旁人那得知。
卻說彩雲擔當了要幫小姐曆試雙公子有情無情,便時常走到夫人房裏來,打聽雙公子的行事。一日打聽得雙公子已差野鶴回家報知雙夫人,說他在此結義為子,還要多住些時,未必便還。隨即悄悄通知小姐道:"雙公子既差人回去,則自不思量回去可知矣。我想他一個富貴公子,不思量回去,而情願留此獨居,以甘寂寞,意必有所圖也。若細細揣度他之所圖,非圖小姐而又誰圖哉?既圖小姐,而小姐又似有意,又似無意,又不吞,又不吐,有何可圖?既欲圖之,豈一朝一夕之事,圖之若無堅忍之心,則其倦可立而待。我看雙公子去者去,留者留,似乎有死守藍橋之意。此亦其情耐久之一證,小姐不可不知。"小姐道:"你想的論的,未嚐不是。但留此是今日之情,未必便定情終留於異日。我所以要姑待而試之。"
二人正說不了,忽見若霞走來,笑嘻嘻對小姐說道:"雙公子可惜這等樣一個標致人兒,原來是個呆子。"小姐因問道:"你怎生見得?"若霞道:"不是我也不知道,隻因方才福建的林老爺送了一瓶蜜餞的新荔枝與老爺,夫人因取了一盤,叫我送與雙公子去吃。我送到書房門外,聽見雙公子在內說話。我隻認是有甚朋友在內,不敢輕易進去。因在窗縫裏一張,那裏有甚朋友!隻他獨自一人,穿得衣冠齊齊整整,卻對著東邊照壁上一幅詩箋,吟哦一句,即讚一聲"好!"就深深的作一個揖道:"謝淑人大教了!"再吟哦一句,即又讚一聲"妙!"又深深作一個揖道:"蒙淑人垂情了!"我偷張不得一霎,早已對著壁詩,作過十數個揖了。及我推門進去,他隻吟哦他的詩句,竟像不曾看見我的一般。小姐你道呆也不呆,你道好笑也不好笑?"小姐道:"如今卻怎麼樣了?"若霞道:"我送荔枝與他,再三說夫人之話,他隻點點頭,努努嘴,叫我放下,也不做一聲。及我出來了,依舊又在那裏吟哦禮拜,實實是個呆子。"小姐道:"你可知道他吟哦的是什麼詩句?"若霞道:"這個我卻不知道。"
這邊若霞正長長短短告訴小姐,不期彩雲有心,在旁聽見,不等若霞說完,早悄悄的走下樓來,忙閃到東書院來竊聽,隻聽見雙公子還在房裏,對著詩壁跪一回,拜一回,稱讚好詩不絕口。彩雲是個急性人,不耐煩偷窺,便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問雙公子道:"大相公,你在這裏與那個施禮,對誰人說話?"雙星看見彩雲,知他是小姐貼身人,甚是歡喜。因微笑笑答應道:"我自有人施禮說話,卻一時對你說不得。"彩雲道:"既有人,在那裏?"雙星因指著壁上的詩箋道:"這不是?"彩雲道:"這是一首詩,怎麼算得人?"雙星道:"詩中有性有情,有聲有色,一字字皆是慧心,一句句無非妙想。況字句之外,又別自含蓄無窮,怎算不得人?"彩雲道:"既要算人,卻端的是個甚人?"雙星道:"觀之豔麗,是個佳人;讀之芳香,是個美人;細味之而幽閑正靜,又是個淑人。此等人,莫說眼前稀少,就求之千古中,也似乎不可多得。故我雙不夜於其規箴諷刺處,感之為益友;於其提撕點醒處,敬之為明師;於其綢繆眷戀處,又直恩愛之若好逑之夫婦。你若問其人為何如,則其人可想而知也。"彩雲笑道:"據大相公說來,隻覺有模有樣。若據我彩雲看來,終是無影無形。不過是胡思亂想,怎當得實事?大相公既是這等貪才好色,將無作有,以虛為實,我這山陰會稽地方,今雖非昔,而浣紗之遺風未散,捧心之故態尚存,何不尋他幾個來,解解饑渴?也免得見神見鬼,惹人譏笑。"雙星聽了,因長歎一聲道:"這些事怎可與人言?就與人言,人也不能知道。我雙不夜若是等閑的蛾眉粉黛可以解得饑渴,也不千山萬水,來到此地了,也隻為香奩少彩,彤管無花,故撿遍春風而自甘孤處。"彩雲道:"大相公既是這等看人不上眼,請問壁上這首詩,實是何人做的,卻又這般敬重他?"雙星道:"這個做詩的人,若說來你到認得,但不便說出。若直直說出了,倘那人聞知,豈不道我輕薄?"彩雲道:"這人既說我認得,又說不敢輕薄他,莫非就說的是小姐?莫非這首詩,就是前日小姐所做的賦體詩?"雙星聽見彩雲竟一口猜著他的啞謎,不禁欣然驚訝道:"原來彩雲姐也是個慧心女子,失敬,失敬!"彩雲因又說道:"大相公既是這般敬重我家小姐,何不直直對老爺夫人說明,要求小姐為婚?況老爺夫人又極是愛大相公的,自然一說便允。何故晦而不言,轉在背地裏自言自語,可謂用心於無用之地矣!莫說老爺夫人小姐,不知大相公如此至誠想望,就連我彩雲,不是偶然撞見問明,也不知道,卻有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