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是正月下旬,連日甚是寒冷,這日忽然彤雲密布,一場大雪從午間落到半夜,竟有六七寸深,從來春雪沒有這般大的。次日,蔣青岩偶然到後院看雪,聽得隔籬有掃雪之聲,隱隱如聞歎息。蔣青岩移步到籬邊張看,隻見一個女子,生得玉容雲鬢,皓齒娥眉,嬌豔窈窕,體態輕柔,若與柔玉小姐同行,也難分上下。隻可憐這女子,如此隆冬,體無兼衣,淚痕滿麵,一雙小腳兒立在雪中,手內拿了一把笤帚,戰抖搜在那邊掃雪。
蔣青岩見了大驚,道:"世上既有俺柔玉小姐,那裏還有這佳人,怎生上天既生這般顏色,為甚又教他受這般苦處,真個可憐可恨。但不知他是何人家,為甚忍心教他做這般苦事,便是婢妾生得如此豔治,也該另眼看待。"蔣青岩正在猜疑歎息之際,忽見那女子將笤帚停下,回顧淒然,口中嘮嘮叨叨地吟道:雪白紅顏有夙因,紅顏對雪更酸辛。
憐伊本是空中物,拋落今同地上塵。
蔣青岩聽了大驚。那女子又吟道:纖纖十指雪同寒,掃盡階除淚未幹。
薄命不如原上柳,春風無分隻摧殘。
蔣青岩聽罷,十分慘然,又驚又羨道:"這女子不但顏色過人,亦且才情高俊,料不是以下之人,其中必有緣故。我若突然便去問他,他定含羞不說,待我也做一首詩問他,看他怎生答我。"蔣青岩便信口吟道:瞥見形容意已驚,忽聞悲調更淒清。
籬邊有個知音客,好把傷心事說明。
那女子聽得,忙將臉兒調轉,向蔣青岩這邊一張,見是一位超群出眾的風流秀士,料必是個情種,或者他能救我,也未可知。隨即和韻一首,念道:傷心尊命事堪驚,何處知音聽獨清。
多少衷腸難共語,夜深籬畔說分明。
蔣青岩聽了,知那女子要訴衷腸,恐人知覺,約夜間籬邊相告。那女子答過蔣青岩的詩,也便回前邊去了。蔣青岩也轉到前邊,向那庵中的主僧道:"我前麵那房朝北,風色甚冷,今夜卻要移榻到後麵去,特與長老說知。"那主僧道:"既然房中風冷,但聽相公之便。"蔣青岩當下分付伴雲,將行李搬到後房去,這後房到那籬邊,止隔一個天井。蔣青岩到了夜間,仍舊著伴雲在前房歇宿,他獨自一個在後邊。等到二更時分,蔣青岩輕輕走到籬邊,此時雪消末盡,餘光照人,蔣青岩細看竹籬那邊,早已站立著一個佳人。蔣青岩走進竹籬邊,低低叫一聲:"小娘子拜揖。"那女子在雪影中忙忙答允,道:"相公萬福。"蔣青岩道:"早間承小娘子見約,特來領教,敢問小娘子貴姓芳名,為何有如此才貌,受這般苦楚,望小娘子直言,倘可用力,定當相救。"那女子聽問,不覺淚如湧泉,做聲不出。過了半晌,答道:"早間偶爾悲吟,不期汙耳,更蒙佳章賜問,料相公定是有心人,故相約至此,一訴衷腸,敢問相公尊姓大名?"蔣青岩道:"小生姓蔣,字青岩,祖籍金陵,近居西湖。"那女子道:"妾與相公正是同鄉,妾姓柳名碧煙,妾父在陳時,曾任執金吾,陳亡後五年,父歿,母違父誌。時妾甫三齡,寄養於舅氏,舅氏亦文士也,及八歲,妾得攻書識字,十三而舅氏亦亡,舅母不良,但愛己子,而婢以待妾,十五而舅母亦故。表兄以妾為奇貨,利得多金,遂百計誘妾,將妾嫁彼胡將,胡將回齷齪武夫也。且喜大娘悍妒無比,自妾入門以來,絕不許胡將與妾一麵,妾身賴此得以不染,所苦者大娘朝夕罵詈,又使妾供賤役,每欲賣妾而不遇其人。今幸蒙相公見問,敢罄衷腸,倘蒙救援,使妾得出牢籠,妾當銜結以報,幸相公秘之。"蔣青岩聽了,又恨又歎,把自己一段偷香竊玉的念頭,都去過一邊,想道:"我正在此尋覓佳人,他大娘既要賣他,且他還是處子,我何不將些金銀買了他去,一則救了嶽翁,二則救這女子,豈非一舉兩得!"因向碧煙道:"小生聞小娘子之言,心誠憫側,小生到有救小娘子之力,隻有一言,不知小娘子肯依否?"碧煙道:"相公但說,若有利於妾,自當敬從。"蔣青岩便交華家的事,從頭至尾向他說了一遍。碧煙道:"薑不幸被人欺誤,致受此苦,若再作侍兒,較個相去幾何?"蔣青岩道:"小娘子差矣,那楊越公權傾中外,位壓群僚,他的侍兒姬妾個個都是珠圍翠繞。若小娘子這般容貌才學,到他府中自然專房擅寵,比之今日,豈非九天九泥乎!"碧煙道:"相公之意雖是仁矣,但妾本意實在相公,不意相公舍己從人,負妾初心矣。"蔣青岩道:"小娘子之意,小生豈不知之,奈事有不得已,隻求娘子前去,以解其紛。昔西子入吳,後來仍歸範蠡,今日娘子入越,安知異日不重歸小生乎?
請小娘子思之。"碧煙道:"妾與相公邂逅,亦是前緣,今日之事,聽其裁處。"蔣青岩深深向他一揖,謝道:"蒙娘子見諾,感德多矣,但不知明日央媒相求,還是求胡將,還是求大娘,望娘子指教。"碧煙道:"好壞胡將出征已久,主張在大娘,隻須向大娘說便了。"此時夜已四鼓,寒氣侵衣,蔣青岩恐碧煙衣裳單薄,說道:"夜深霜冷,請小娘子自便,明日自當竭力謀為,定不負小娘子之望。"碧煙此時也覺寒冷,聞蔣青岩之言,兩人告別,各自歸房安睡。
次早,蔣青岩便著院子去尋媒婆來,蔣青岩向煤婆道:"我聞隔壁胡家有一妾,要打發出去,你可到他家問他大娘一聲,休說是我央你去的,並不可令別人知道,如事成,重重謝你。
"媒婆聞言,失驚道:"呀,偏放著恁般一位佳人,老身卻就忘了,相公放心,包你一說就成,還是個女孩哩。相公少些,待老身去去就來回信。"那媒婆當時便往胡家去了,不半晌,喜孜孜來回道:"相公,他奶奶肯到肯了,隻是價錢重哩。"蔣青岩問他要多少身價,媒婆道:"胡奶奶說,他家爺當日是六百兩銀子娶的,原封不動,於今仍舊要六百兩銀子,若肯信他這數,一邊兌銀子,一邊便抬人。"蔣青岩聞言,想到,那等一個佳人,便是六百兩也不算多。便向媒婆道:"胡家說的數目,我便依他。你明早來同去成事,隻有一說,我卻是要帶往遠處去的,要說過在先。"媒婆道:"此事不須相公慮得,那胡奶奶原要賣他到外路去的。"蔣青岩道:"如此卻好。"媒婆又到胡家回覆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