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哩,我說好幾天沒見你的影影,我問別人,都說不知道。”米克說。“阿莫船長說你有急事十萬火急?”他說。談協說:“是急事!我跟他說十萬火急我沒騙他。”“耶耶?!”米克愣眼看談協。談協不看米克,他看地麵。地麵沙很白很細,椰樹的怪影印在沙地上圖案很特別。談協一直沒說話,他那麼看著地麵,好像要從那看出點什麼來。米克說:“你說呀!有什麼急事,你說!”談協說:“我是來向你告別的。”“耶耶?你不是剛和你爸爸從大陸回來?”“今天才回,剛到。”“那你說什麼告別……你耍我戲我?”談協說:“我沒耍你戲你,你看好好的我耍你戲你?是真的,我要走了,我來向你告別。”米克看見談協那臉很嚴肅,也是,人家好好的大老遠跑這地方來耍你戲你?他心裏咕咚了一聲又咕咚了一聲。“我要去美國了。”“美國?!”“是美國!我老爸在那邊給我安排好了一切。我要去那邊上學了。”“就走嗎?!”“就走,都辦好了,簽證呀護照什麼的,一切手續都弄好了,我爸他有錢,辦這些事順暢。”米克不沉默了,米克覺得這事有點突然,他搓著手,手上半幹半濕的海水搓出一種粘粘感覺。他用腳踢地沙地,把那地方踢出一個坑坑。“你看你……”談協說。
米克朝談協綻一個笑,說“沒啥,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談協說:“是這樣是這樣……山不轉水轉,是不?”他也笑笑。兩個人的笑都有點不自然。“也沒啥。”米克說。“沒啥是沒啥……”談協說。“看你,你說有急事?”談協從兜裏掏出個東西,“我送你一樣東西作紀念。”那是一支派克鋼筆,米克知道那筆很值錢。“想來想去我也不知送什麼給你好,後來我就想到這筆……我總覺得你不會比別的同學成績差,你不像我,其實你腦子很好用,你很多方麵跟我們這種人不一樣……你要好好學,別像我……”米克很感動,這話要出自另一張嘴,米克也許不覺得有什麼,但從談協嘴裏說出來就令他很感動。人家都說這個人是問題少年,粗俗頑劣,品行不端,朽木難雕,不可救藥……把那些貶意詞往他身上堆哪一個都不過分,人家就是那麼看談協的。可米克卻覺得那不是事實。他眼裏的談協是另一個談協,不那麼好也不那麼壞。作為朋友,他還挺講義氣,至少別人都不把米克當回事,人家談協卻對他挺好。現在這朋友突然要走了,走以後可能永遠見不著,米克就有點那個。談協說:“我還要跟你說個事。”米克說:“你說,你說就是!”“你那在電視台那節目,我看過了……”“看過了看過了……”“這事……你看這事……”“這事怎麼了?”米克有些奇怪,米克覺得談協那樣子有些蹊蹺。他想自己是不是在那次訪談中傷著談協了。他那麼說。談協說:“這事擱在我肚裏很久了,本來想不說,但我要走了,
我想還是告訴你吧。”“你說,你說就是!”米克說。談協咳了兩聲,那麼看著米克。“你看,有什麼難說出口的?你說就是。”米克說。“那我說了哦!”“你說你說!”“那回釣魚……是我有意安排的。”談協說。就這事?米克想這算個什麼事,米克不知道更多的東西他才那麼想。無非是那禁止釣魚,那事沒人提起過,沒人提就不必再說了,他想。但他沒吭聲。談協還在說著,他得等談協說完。談協說:“那時我就知道自己要出國,我尋思你是個好人,你人其實太老實……在人心目中可有可無沒分量,你實在冤,沒分量你總是要被人斯沒翻身時候,事情好呀壞的都輪不上你。再說煙的事校方一直糾纏你……我還給你添了亂……”米克說:“那有什麼。”“那不算什麼。真的!”他說。談協說:“叫你別吭聲。”“你聽我說!”他說。“你說沒什麼,你說那不算個事,可我看著替你操心……後來,我就想出了個辦法……”他說,“很多事情其實都能想出辦法,想出了辦法事情就遠非那麼回事了……”他說。米克有些雲裏霧裏,米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沒再吱聲,他看談協那份認真的樣子不像是胡侃。再說談協不讓他吭聲,談協不讓他吭聲他就不吭聲由了談協說去。“我想這一回他們得對你刮目相看了,我那辦法一定管用。”談協說。
辦法,你看他說辦法。米克想。“我找了河南佬那孩子,就是那幫拾垃圾的盲流村裏的一個男孩……我說你若願幹我給你五十,他說:不行,一百!我說一百就一百。”鬼喲!米克想,他有些明白了,他吃驚地看著談協。“後來他真的就按說好的跳進湖裏了,再後來你也跳進了湖裏……”米克覺得頭嗡的一下,有什麼像一捧火突地在他心底躥了起來。他想哭。談協說:“我騙了你。”米克想你騙我那不算個事那沒什麼,可恨的是你把我扯進一聲騙局讓我把大家給騙了。“你恨我了?”談協說。米克不吭聲,他發呆地望著稀疏椰影縫隙間那片海,幾隻孤舟在海麵上漂。後來,那帆影在米克視線裏漂成了幾隻蒼蠅,那些蒼蠅好像就停棲在他的舌尖上,他感到一陣惡心。“我知道你恨我,你要不好受,你打我一下。”米克覺得身上什麼地方有東西在跳著,跳出一種“格格”響聲。後來他聽出那聲音來自自己的齒縫。那當然不是恨,他怎麼能恨談協?那是什麼,自己也說不清,那種心情很複雜。談協說:“你打!你真的打我一下。”米克狠狠將手裏那瓶礦泉水砸向地麵。他聽到談協“喲!”了一聲,抱著腳跳了起來。他把那瓶礦泉水很重地砸在了談協的腳背上,他沒想砸談協的,他隻想往地麵砸,可他把談協砸著了。談協笑了,談協說:“很好!我也不好受,你打我我好受些,我不能把這不好受帶到美國去。”
“嗬嗬嗬嗬……”談協那麼笑。“你這一下讓我好受些,我能稍微安心點走了……”談協說。米克心裏一顫一顫的,談協笑那會就笑出米克心裏那種顫跳,他一直這麼跳著。他想哭,但他沒哭。談協說:“我走了,我會給你來信。”談協說完一瘸一拐往公路那邊走去。米克眼裏,談協那一歪一歪的身影糊成了一團漿漿,但他沒哭。米克回到海裏。阿莫船長說:“你同學個真高,他叫什麼?”米克沒回答,他憋著勁拚命練遊泳。後來,他們就聽到一片轟鳴,一架747掠過藍色的夾縫往遠處飛去,米克停下來,他看著那飛機,一直到那銀白從眼裏消失。他不知道那是不是談協乘坐的那趟班機,可他相信談協就在那飛機上。“哎哎!米克,你幹什麼?”阿莫船長說。“我會為自己爭口氣的!”米克對阿莫船長說。“我也要為談協爭口氣!”“談協是誰?!”米克回答阿莫船長的話,那時候他覺得臉上有東西淌著,有些鹹,他不知道是浪花還是淚花,他想,管它哩,我遊泳。他發瘋地練了起來。阿莫船長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