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佛教思想對明清小說的影響(2 / 3)

猶如大豬為五百豬王,行嶮難道。彼於中路遇見一虎,豬見虎已,便作是念:若與鬥者,虎必殺我。若畏走者,然諸親族便輕慢我。不知今當以何方便得脫此難。作是念已,而語虎曰:“若欲鬥者,便可共鬥。若不爾者,借我道過。”彼虎聞已,便語豬曰:“聽汝共鬥,不借汝道。”豬複語曰:“虎,汝小住。待我被著祖父時鎧,還當共戰。”彼虎聞已,而作是念:彼非我敵,況祖父鎧耶。便語豬曰:“隨汝所欲。”豬即還至本廁處所,婉轉糞中,塗身至眼已。便往至虎所。語曰:“汝欲鬥者便可共鬥,若不爾者,借我道過。”虎見豬已,複作是念:我常不食雜小蟲者,以惜牙故,況複當近此臭豬耶。虎念是已。便語豬曰:“我借汝道,不與汝鬥。”豬得過已,則還向虎而說頌曰:“虎汝有四足,我亦有四足,汝來共我鬥,何意怖而走。”時,虎聞已,亦複說頌而答豬曰:“汝毛豎森森,諸畜中下極,豬汝可速去,糞臭不可堪。”時,豬自誇複說頌曰:“摩羯鴦二國,聞我共汝鬥,汝來共我戰,何以怖而走。”虎聞此已,複說頌曰:“舉身毛皆汙,豬汝臭熏我,汝鬥欲求勝,我今與汝勝。”

這裏的豬王形象,好麵子而狡黠可喜,故作小聰明而洋洋自得,在力量有差距的情況下,他和老虎鬥智鬥勇,保全了他作為豬王的“權威”形象。在《大正句王經》裏,這個豬王還有個名字叫“大腹”,他的對手變成了獅子,獅子最後的偈語是:“汝本不淨身,今複加臭穢,汝意求鬥者,我即墮於汝。”正是這個老虎、獅子也敬而遠之的肮髒的“豬”,在《西遊記》裏得到了“淨壇使者”的身份,作者通過這樣的反差襯托出豬八戒在小說中的喜劇形象。

在《西遊記》裏,“百怪”是作為心靈的幻影而出現的。玄奘在西行之前即已說過“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第十三回),但他在前行的道路上不免時時產生疑懼之心、愚癡之心,毀譽之心,貪逸惡勞之心,故頻頻落入魔掌,嚐盡苦楚。如孫行者所說:“心淨孤明獨照,心存萬境皆清,差錯些兒成惰懈,千年萬載不成功,但要一片誌誠,雪音隻是眼下,似你這般恐懼驚惶,大道遠矣,雷音亦遠矣。”(第八十五回)一語道破天機,其實所謂妖魔鬼怪不過是佛子修心過程中不能調伏的心魔而已。作者在塑造“百怪”形象時,也有一些較為特殊的意象,如牛魔王的形象,便和禪宗“露地白牛”的隱喻有關。《西遊記》第二十回的偈語說:“法本從心生,還是從心滅,生滅從由誰,請君自辨別。”既然魔由心生,那麼成佛的功夫就是修心,所謂“絨繩著鼻穿,挽定虛空結,拴在無為樹,不使他顛劣”,最後達到心法兩忘的境界時,則“人牛不見時,碧天光皎潔,秋月一般圓,彼此難分別”,顯然,這裏化用了禪宗傳誦已久的關於“牧牛圖”的喻義,以牧牛隱喻著修心的過程。

《西遊記》的寫定者顯然並非僅僅要寫一部戲謔之書,他在全書結撰過程中精心設計,通過生動的人物形象來寄寓自己對宗教精神中的解悟。這些佛教徒在朝聖道路上留下的蹤跡,也映現出人類精神中的堅韌不拔和崇高智慧。它不但是偉大的敘事小說,其中寓含著天才作家的證道之悟,它是一個敞開的精神世界,當然,也是一個有關心靈的隱喻。

二、《紅樓夢》的色空主題與夢幻結構

曹雪芹的《紅樓夢》是一部說不盡的千古奇書,宗教性的隱喻更為這部小說蒙上了神秘的麵紗。在早期脂本裏,本書都是以《石頭記》命名,它以女媧補天遺留在青埂峰下的一塊“無材補天”的石頭為線索,寫石頭被一僧一道攜入紅塵,下凡曆劫,閱盡滄桑,最後勘破紅塵,返本還原的故事。這部作品裏,太虛幻境與大觀園構成了天上人間的呼應關係,而一僧一道則是溝通天人之際的宗教使者,彰顯這部夢幻之書的精神旨趣。

《紅樓夢》是一部帶著宗教寓意的夢幻之書。第一回的回目是“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其實,甄、賈(真假)二人不過是書中的結構符號而已,“夢幻”與“風塵”對舉,才是作者的點睛之筆。“夢幻”指向由甄士隱所勾連出來的“太虛幻境”,而“風塵”則喻指通過賈雨村所展開的世俗世界。兩者的對應構成了全書的兩重世界。“庚辰本”第一回指出:“此回目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作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顯然,書中的夢幻書寫是深有寓意的。憨山德清把他的詩集稱為《夢遊集》,以為“三界夢宅,浮生如夢,逆順苦樂,榮枯得失,乃夢中事。時其言也,乃紀夢中遊曆之境。”在《紅樓夢》裏,甄士隱夢遊太虛幻境是全書的楔子,而賈寶玉在第五回和倒數第五回,兩次夢遊幻境,則是全書開篇和卒章的關鍵部分。但夢境是真是假,往往撲朔迷離。寶玉第一次來到太虛幻境,看到門楣上的對聯寫道:“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告訴我們,真與假原本是混沌不清的。當他在第一百一十五回再次蒞臨時,這幅對聯變成了“假去真來真勝假,無原有是有非無”。原來,紅塵往事其實才是假是無,而夢裏的幻境裏的才是真是有。在第一百二十回,作者甚至借甄士隱之口說出:“太虛幻境,即是真如福地。”所謂真如,乃是相對於生滅門的不增不減,不生不滅的涅槃實相,作者以夢境為真如,而以生活世界為泡影,顯然是把人生如夢幻泡影的佛教思想糅入整體構思之中。

大觀園,作為太虛幻境在人世間的鏡像,寄托了作者烏托邦式的人生夢想。無材補天的石頭,被一僧一道攜至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和絳珠仙子下凡的林黛玉發生了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傳奇。大觀園裏的紅塵故事,映現出石頭在人世間下凡曆劫的懵懂往事,但這段傷感的情懷,卻被作者置於一種夢幻結構之中。其實,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不過是浮生一夢而已。甲戌本《石頭記》開篇楔子有詩雲: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這讓我們想起書中甄士隱對《好了歌》的注解,所謂“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最終“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浮生如夢,人生的盛筵不過是過眼煙雲,而人們往往在這亂烘烘的場景裏迷失了生命的“故鄉”。在甲戌本《石頭記》第一回,一僧一道啟發石頭說:

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到頭一夢,萬境歸空”是佛教裏習見的偈語,揭示著全書的歸宿。這裏的“好事多魔”也並非一個偶然的別字。在本書第一百一十六回,癩頭和尚謂寶玉說:“你見了冊子還不解嗎,世上的情緣都是那些魔障。”原本紅塵情緣就是迷惑真如的魔障,唯有太虛幻境才是真實世界的顯現。與《西遊記》一樣,石頭在紅塵裏的墮落,其實也是心魔作怪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