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集與晦機、笑隱師弟唱和往來,對笑隱一派的宗風深知根底。他論笑隱大說:“其說法之餘,肆筆為文,莫之能禦。以予所知,自其先師北澗簡公、物初觀公、晦機熙公相繼坐大道場,開示其法,然皆有別集,汪洋紆徐,辨博瑰異,則欣公之所為有自來矣。”笑隱一派是宋代圓悟克勤與徑山宗杲一係的嫡傳。北宋時,雲門宗的雪竇重顯以詩體形式,拈唱公案,寫成《頌古百則》,言說自己的體道經驗,“宗風由此一變矣”。圓悟克勤對此大為欣賞,以為“更會文章,透得公案,盤礴得熟,方可下筆”。他以雪竇頌古為底本,加以評唱,編成《碧岩錄》。這部著述以“禪機”融化於“詩境”,是文字禪的代表作。克勤的弟子徑山宗杲雖然對文字禪的發展深表憂心,但其“看話禪”仍然借助文字般若來參悟實相,與其師的趨向有一致之處。《碧岩錄》影響深遠,時稱“宗門第一書”。至宋元之際,摹寫之作仍然層出不窮。因此,作為克勤、宗杲一係的嫡傳弟子,從北澗居簡到晦機、笑隱輩,衣缽相傳,以詩闡心,他們在“說法之餘”,耽於吟詠,其實是其來有自的。
笑隱大以詩歌創作而擅名於世,虞集以為“師於文字蓋積思博學,非俗儒小生所能至”。時人丁仲容形容笑隱是“詩留杜甫頻茶椀,社許陶潛更酒鍾。涼夜熟眠貪夢蝶,清朝枯思困吟蛩”,形象地寫出一個詩僧的生活情境。大抵僧詩寫作喜好追摹陶淵明和王、孟,或以寒山為宗,崇尚清淡自然。笑隱的詩作卻筆力雄健,起伏跌宕,情感飽滿,酣暢淋漓,猶擅長篇歌行,確與一般的僧詩有所不同。虞集譽之為“吸江海於硯席,肆風雲於筆端”,又“如洞庭之野,眾樂並作,鏗宏軒昂,蛟龍起躍,物怪屏走,沉冥發興,至於名教節義,則感厲奮激,老於文學者不能過也。”如,笑隱在《送張清夫》裏寫道:
……去年湖陰三日雨,饑吟待旦聽五鼓,風水愁催。畫鷁飛,鬆杉喜作龍虯舞。別後寄書能幾回,搴裳有約今雨來,高歌擊節孰不樂,空山井塌生秋苔。王門曳裾三十載,隻今鬢影霜皚皚,風流何止一丘壑,置之燁燁黃金台。
寫送別之情,而風雲鼓動,蕩氣回腸,練子寧以為此詩“筆力詞氣,甚有蘇文忠公遺風”。
笑隱的抒寫別情和題畫的一些小詩也頗有特色,如寫送別是“明日京華拂麵塵,穹廬如雪馬如雲,雨聲未忍孤篷別,故遣蕭蕭枕上聞。”“楚江失客暮帆開,眼底何人識異材,後夜月明潮又滿,青山空繞雨花台。”立意新穎,境界闊大,迥出尋常之境。題畫詩如“澹煙疏樹月朦朧,路隔寒潮斷複通,添個茅庵分我住,明年飛錫海門東。”“紅樹宜秋晚,澄江媚落暉,扁舟如喚我,莫待白頭歸。”色彩明媚,宛爾詼諧,頗為動人。四庫館臣以為,笑隱之詩“五言古詩實足以揖讓於士大夫之間,餘體亦不含蔬筍之氣,在僧詩中猶屬雅音。”所謂“蔬筍之氣”,指僧人枯寂禪趣。笑隱的詩歌創作獨具風貌,絕不類於一般僧詩。當然,他也偶有禪趣之作,如他的《次韻馮東麓侍禦留題鍾山八功德水》說:“天上群公玉筍森,也隨陶謝入東林。臨池最愛清如鏡,不照衰容隻照心。”池能照人,非能照心,然容顏本是幻有,實相空虛,不生不滅。臨池所見,無非是禪者之心。
笑隱在元天曆、至順時期倡道東南,其詩人的身份也使他道價倍增。時人謝徽說:“予觀在昔右文之際,文章翰墨,蓋莫盛乎東南矣。不惟列侍從居館閣者,皆彬彬文學之徒,至於方外名流,亦或負其清才絕藝,擅名一時之勝”,笑隱大是其中卓然樹立者,“以詩文篇翰照映乎山林,而與虞、趙、歐、黃諸君子,接交於後先,迭響於中外,於是東南文物之盛殆前古所未聞”。笑隱大活動於文製鼎盛的元代中葉。這時,科舉重開,文壇一度人才濟濟,虞集等元詩四家大倡雅正之風,而笑隱大等方外名流,馳騁翰苑,不遑多讓。明初徐一夔說:“當是之時,金陵亦東南都會,內而台閣名流,外而山林遺老,至其地者,莫不折節而與廣智交”,“緇素向往,得其片言隻字,以為秘寶,馳騁出入,以應其請,如群飲於河,各滿所欲,聲譽赫然”。“廣智”是天隱大的諡號。元代中葉的著名文人,如趙孟兆頁、柯九思、虞集、薩都剌、張翥等都與笑隱大相與唱和,趙孟兆頁涉及佛教的文字往往有假手於笑隱大者。可見,笑隱的佛學與文學造詣在當時文人圈子裏,頗具影響。
三、全室宗泐和蒲室來複
在笑隱大的影響下,其高弟以詩文擅名者眾多,在元末明初蔚然為一大宗。其中載於《列朝詩集》者就有懶庵廷俊、竹庵渭公、全室宗泐和愚庵智及等。懶庵廷俊,名用章,笑隱大的首席弟子。廷俊示寂於明洪武元年(1368),其同門全室宗泐請朱右為其《泊川文集》作序。其序說:“近代僧家者流以文鳴者固多,要其不失軌範,充然有餘,在元貞則天隱至公,天曆則廣智公也。天隱之文雅正舒暢,廣智之文雄健超邁,然皆無林下習氣。師於廣智為大弟子,宜與之並傳也。”因而稱其文章“淵源緒餘本於其師廣智,若連類引物,從容譬喻,又上窺王褒、劉向之倫,情思泉湧,蘊蓄山輝,灝灝渢渢,茫無畔際,則又自成一家言矣。”錢謙益做《列朝詩集小傳》稱其博洽,長於記覽。廷俊亦能做詩,往往有禪趣。如《未歸》一首:“甌越山無盡,江湖客未歸。北風吹雪冷,南雁貼雲飛。斷路迷行跡,驚湍濺衲衣。本來無住著,何事卻依依?”禪以“無住”為宗,隨遇而安,立處皆真,而歸旨於“平常心”。但在這山窮路盡、北風吹雪的蒼茫冬色裏,大師仍然羈旅未歸。一聲雁唳,一片急湍,都可以讓他的充滿鄉愁的心悵然若失,悸動不已。景色與心境渾然一片,禪,不過成了這片鄉愁的點綴而已。
笑隱之徒又有竹庵懷渭禪師。錢謙益記懷渭事說:“全悟住持龍翔,清遠居座下,得從名士張起岩、張翥、危素遊,其學大進,全悟示寂,囑之曰:‘能弘大慧之道,使不墮者,唯爾與宗泐也。’”懷渭詩風精細,氣宇闊大,如其句:“太湖六月暑氣微,龍宮佛屋相因依,蜃噓翠霧作樓閣,鮫織冰綃鳴杼機,鍾磬無時空外發,笙簫幾處月中歸,投閑擬向上方住,共看滄波白鳥飛。”近於杜甫和李商隱的七律。
真正能將笑隱大門風發揚光大的,是全室宗泐禪師。宗泐(1318-1391),字季潭,別號全室,明初著名的禪師與詩人。8歲從笑隱學佛,20歲受具足戒。洪武初,詔舉高行沙門,宗泐居首席。洪武十一年(1378),奉命往西域求遺經,五歲而返,授右善世,掌天下釋教。是時,宋濂、宗泐學兼內外,朱元璋稱濂為宋和尚,呼宗泐為泐秀才。宗泐之詩,四庫館臣以為“風骨高騫,可抗行於作者之列,皎然、齊己固未易言,要不在契嵩、惠洪下也。”
宗泐的詩歌創作,體兼眾體,樂府、歌行,五七言律絕,皆有成就。或骨氣端翔,鏗鏘斬決,或高華潔淨而行雲流水。朱伯賢說:“泐公識地高邁,調趣清古,風度悠揚,昂然若霜晨老鶴,聲聞九皋,澹乎若清廟朱弦,曲終三歎。”指出宗泐詩有“昂然”與“澹乎”兩種風格。
宗泐創作了不少樂府、歌行,風骨遒上,句式變化,言賅意遠,有太白之風。其中一些是與李白風格相似的同題樂府,往往能推陳出新。如《戰城南》、《空城雀》、《俠客行》等。以《從軍行》為例:“拾骨當炊薪,淘屍作泉窟。平野不見人,寒雲雁飛沒。悄悄橫吹悲,《梅花》為誰發?”李白《從軍行》有“笛奏《梅花》曲”句,宗泐加以演繹,以曲通花,以“發”字收尾,曲邪?花邪?還是離人鄉愁?一“發”字有多重意味,頗堪回味。有的新題樂府是從李白樂府中化出來的,如《姑蘇台歌》、《隴頭水》、《烏啼曲》等。如《姑蘇台歌》是從李白《烏棲曲》裏化出,卻別有警策:“姑蘇台上麋鹿遊,吳江水映西山秋。館娃宮樹迥不見,落日荷花今古愁。向來豪客層樓櫓,醉擁吳姬夜歌舞。齊雲易逐浮雲飛,鬼火三更照寒雨。”悼古懷今,末句措語如李賀,動人心魂,令人不寒而栗。宗泐的歌行情感充沛,詞彙豐富,頗能自成麵目,如其《墨竹行》說:
平生不識雲心子,墨妙通神有如此。眼中何處修竹林,湘水邊頭煙雨裏。長林蔽虧天為陰,鷓鴣啼斷江沉沉。六月南風晝不熱,人家住在叢篁深。九嶷山帶蒼梧野,翩翩帝子雲中下。鳳鸞飛舞蚪龍驤,羽葆鬖髾翠堪把。我昔曾行賞溪曲,兩岸波光漾寒緑。萬玉森森一徑遙,溪口清陰到山麓。今朝看圖政自憐,畫圖身世俱茫然。雲心骨化丹陽土,籲嗟墨妙何人傳。
此詩題畫,首句破題,次五句寫畫中之景,最後上句返回現實,對景懷人。其詩變化跌宕,起承自然,語言瑰麗,卻描摹真切,使人出入畫境,恍然不知畫焉,景焉?王達善雲:“潭公詩章渾涵汪洋,千彙萬狀,而一以理為主。”就是指這種詩風。這是其“昂然”的一麵。
宗泐集中另一種詩則行雲流水而意趣超邁,如其《雜詩》曰:
落葉委通衢,紛然無人掃。但睹新行跡,不見舊時道。古木依道傍,亂藤絡其杪。
歲暮終青青,終非本容好。世人懷往途,悟此豈不早。振衣無後期,來從漢陰老。
這種詩源自唐人《感遇》、《古風》,諷喻世人誇新好異,失卻本真意趣,詩人自己則願意跟從漢陰老父,遁跡山林。風格渾然天成,入於唐人矩矱。顧玄言雲:“泐公博遠古雅,詩從陶、韋乘中來。”就是指這種詩風。這是其“澹乎”的一麵。
宗泐雖為僧人,卻認為詩歌必須是至情至性之所發。這一點構成了大一派的思想傳統,笑隱大在《祭徒弟行宥文》裏說:“至人不遺情,達士不廢禮,雖寓一哀何傷焉。”表達了他重情的人生旨趣。全室宗泐進而以為“至人不遺情,古之高僧猶不能免。如梁慧約以苦行得道為帝王師,而哭其亡友甚哀,至賦詩曰:‘我有兩行淚’不落三十年。今日為君盡,並灑秋風前。”故宗泐認為:“詩乃性情流至者,苟本性情而發,則如風行水麵,自然成文。”他的詩歌創作本乎性情,言之有物,庶幾自然成文,達到了較高造詣。
徐一夔作《全室外集序》以為,宗泐才高學博,發為詩歌,故其詩“不淪於空寂”。他論宗泐詩說:“至於緣情指事,在江湖則其言蕭散悠遠,適行住坐臥之情;在山林則其言幽雋簡澹,得風泉雲月之趣;在殊方異域則其言慨而不激,直而不肆,而極山川之險易,風俗之美惡。其詩眾體畢具,一句一字,滌去凡情俗韻,一趨乎雅,有一倡三歎之意焉。”徐一夔以笑隱與宗泐相提並論,稱宗泐在當時“大篇、短章之出,四方萬裏,爭相傳誦,震耀耳目,皆曰泐公猶廣智也”。因而,他談到讀《全室外集》的感受:“如以賤目而窺群玉之府,但駭其光彩之粲爛,而莫能枚指其名也!”
明初,與全室宗泐齊名者有蒲庵來複。明初楊士奇《圓庵集序》說:
蓋自惠休有文名世,而唐之靈一、靈徹,宋之惟儼、惟演,元之大輩,累累有繼。逮於國朝宗泐、來複諸老亦彬彬乎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