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宋詞與佛禪(1 / 3)

一、詞與佛禪的結合

佛禪與詞的結合是一個不太被研究者注意的話題。就結合的廣度和深度比,遠不如詩與禪結合得密切;就作品的數量看,也不能望禪詩之項背;但從文學形式上來說,他為詞壇提供了一個新的樣式,為禪宗文學又拓展了一方領地。

詞與禪從理論上講有許多相契之處。禪家有不打妄語之說,主張真心直說,本心回歸;詞家有緣情而發之處,主張感動興發。二者均是拋開政治層麵,本心真實情感的抒發。禪講悟境,喜澄潭布影、寶月流輝的清景,賞竹影掃階、月穿潭底的自然,倡水月相忘、能所俱泯的圓融;詞亦言境,詞家有身外之境——風雨山川花鳥之一切相皆是,有身內之境——風雨山川花鳥發於中而不自覺,身內身外,融合為一,亦以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去留無跡,水月鏡象為上。禪宗基於本心的發明,破執的需要,有冷暖自知的禪悟境界,繞路說禪的不說破原則,不滯不黏的色空觀念;詞求境界的需要,審美以深美宏約、要眇宜修為上,以去留無跡、清空無礙為上,以藏而不露、幽微含蓄為上。盡管兩者有不少相通之處,然而“詩言誌,詞緣情”,緣情性無疑是詞與禪結合的一道障礙。尤其是詞發展的初起,“詞為豔科”的屬性與佛門戒條相違背,勢必使許多釋子望而卻步。因而釋子填詞者極為少見,《詞品》卷二言:“唐宋衲子詩,盡有佳句,而填詞可傳者僅數首。”即便是文人禪詞,可傳者也不在多數。《聽秋聲館詞話》卷五,載《漚塵集》附邵葆祺有情禪詞數闕,如《好事近》雲:

曲項舊琵琶,記得玉盤珠落。又見玉人纖手,壓當場弦索。一聲水調暮江秋,秋鬢已非昨。剩有青衫餘淚,為膽娘拋卻。

此詞與傳統小詞在主題、設色上別無二致,並不能顯現詞中之禪氣,為一時戲稱而已,況且如果真的在詞中寓禪的話,也不符合詞之本色,“詞之最忌者有道學氣,有書本氣,有禪和子氣”。禪家對情的戒備,詞家對禪氣的防範,使得看似本該順利結合的兩家如終沒能如禪詩般發展壯大。

二、佛禪詞萌芽階段

關於佛禪詞的誕生,一般多忽視前期佛禪與詞的結合,較多關注的是蘇軾與黃庭堅的創作,大有將東坡封為“禪詞”鼻祖之勢。近來已經有論者注意到,較蘇軾同時稍前的王安石已有大量創作禪詞的情況,此論仍疏於對北宋前期以及唐五代詞,尤其是敦煌詞的考察。如翦伯象即認為禪詞的自覺創作階段是在北宋中葉,翦文說:“即便唐人某些詞作在某種程度上隱含著一定的禪味,但我們仍然認為,這種禪味並不是作者自覺自為的結果,這樣的詞也不能算作是正宗的禪詞。”此論已經注意到了唐人某些詞作中蘊含禪味,但否認這種禪味是作者自覺自為的結果,並以此來否定唐五代禪詞的誕生卻是不合理的。用創作的有無意識性來作為衡量標準,有其合理的一麵。日本加定哲定即認為:“真正的佛教文學,應該是作者把自身對佛教的體驗或理解,運用文學的技巧、形式等表達出來的作品。是作者有意識地從事文學創作。”禪門詩偈中固然有詩僧有意識地從文學創作的角度寫的禪詩,但也有許多禪師隻是借著詩的形式來表達自己的禪悟,他們並非刻意從事文學創作或追求文學上的成就。有意識的文學創作留傳下的不一定是優秀的作品,而這部分並非刻意之作卻往往是佛教文學中的精品。因而衡量佛禪文學的標準應有二:一是創作的有無意識性,二是作品的數量與質量。把此標準移之於佛禪詞的創作,則既要看禪詞創作的意識性,又要兼顧禪詞的數量、質量。

從禪詞的發展情況來看,唐五代禪詞在技巧上是幼稚的,韻味上也乏善可陳,但以為唐五代的禪詞不是自覺自為的結果似有不當。唐詞中神秀的《五更轉》,敦煌詞中的《維摩五更轉》、《無相五更轉》、《禪門十二時》、《聖教十二時》、《學道十二時》等都是通俗的佛曲、佛讚,創作目的和動機非常明確,就是為了適應民眾或僧徒的知識水平,以喜聞樂見的方式闡揚佛(禪)門宗旨,屬自覺有意識的行為。從數量上來看,敦煌詞中佛禪詞的比例極大,王重民先生《敦煌曲子詞集敘錄》中就講到“佛子之讚頌”這一題材。考敦煌詞,亦知確實存在大量佛曲,如《五更轉》、《十二時》等,其他諸如詠禪寺、僧人、水月、觀音,讚羨佛境等題材也占了很大比例。據吳熊和先生《唐宋詞通論》統計,在任二北先生《敦煌曲初探》所收錄的545首詞中,有關佛教的就占了298首。史雙元《宋詞與佛道思想》一書中據任二北先生新出的《敦煌歌詞總集》所收1200餘首統計,顯示佛教文學約占四分之三。如此眾多的佛禪詞作絕不是幾個人的偶發行為,而是眾多作家有意識創作的結果。

如前所述,分析禪詞的創作情況,除了看創作的自覺與否,還要看作品本身的質量,具體到禪詞來說就是是否有禪味。唐五代一些佛禪題材的作品雖然不少,但真正具有禪味的作品卻寥寥無幾,幾乎都是勸惡揚善的宣傳,語言質俚,缺乏詞的空靈境界和禪的哲理趣味。但披沙揀金,仍有質量較高的作品。如無名氏的《浣溪沙》:

五兩竿頭風欲平,張帆舉棹覺船行。柔櫓不施停卻棹,是船行。滿眼風波多閃灼,看山恰似走來迎。他細看山山不動,是船行。

這首詞由舟行岸移這一現象引出“幻覺成真”的道理,情景融合,禪韻十足。此詞對北宋前期詞家林逋即產生了影響,林和靖詞《長相思》曰:“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迎,誰知離別情?”“兩岸青山相對迎”一句即脫胎於無名氏《浣溪沙》“看山恰似走來迎”。釋德誠的一組《撥棹歌》也是較成功的作品,共39首,以釣魚為題材,通過水天一色的圓融境界展示了“靜不須禪動即禪”的動靜一如、體用不二以及“不計功程便得休”的隨緣任運等。尤其是其二:“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黃山穀的《訴衷情》即點化此首而成。全詞雖講禪理卻不枯燥,是非常成功的作品,對後世禪詞的影響也非常大。其他諸如《五更轉》等禪詞,雖然語言質俚,但從民間詞的角度定位,仍不失為上乘之作。

綜上所述,佛禪詞在唐末五代已肇其端,佛門中有意識地創作通俗的禪詞以闡揚宗旨。但從藝術的層次來看則缺少詞的要眇宜修,其提高要待後來的北宋一朝。

三、佛禪詞發展階段

北宋一代,倡三教融合,除宋徽宗演過一場短暫的以道代佛的“鬧劇”外,曆代君主對佛禪基本都是持支持態度。即使對佛教的發展需要限製時,也是通過減少度牒,抬高剃度門檻,以僧尼的自然死亡來減員的舒緩手段進行調節。終宋一朝,盡管佛教的勢力有時也很大,也曾有過裁汰僧尼之事,但終未曾發生過像前代“三武一宗”的滅佛事件。趙宋一朝在立國之初,為了防止武人專權,對文人禮遇有加,“恩逮於百官惟恐不足”。文人士大夫物質上極大滿足,為他們的參佛覓禪提供了良好的基礎。熙寧、元祐黨爭,慶元黨禁也把一部分士大夫的視野從官場驅向叢林。加之宋代臨濟、雲門大興,參禪之風頗盛,上至皇室,下至一般官員,與禪僧多有交往,甚至許多文人士大夫被禪史列為法嗣。如駙馬李遵勗、英公夏竦為穀隱禪師法嗣,文公楊億為廣慧璉禪師法嗣,俱屬南嶽下十世臨濟宗。著名文人蘇軾為東林總禪師法嗣,黃庭堅為黃龍心禪師法嗣,蘇轍為上藍順禪師法嗣。其中東坡之於佛印了元、參寥子、惠洪覺範,山穀之於悟新禪師、法秀禪師的交往,在文壇中傳為佳話。禪宗的大盛與參禪之風的流行,為這一時期禪詞的發展提供了條件和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