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寫作的景觀(自序)(1 / 1)

人多有慕名趨名心理。因而凡名山名川名景名勝名樓名閣名園名刹名石名樹,人們便趨之若鶩,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呼朋引類,扶老攜幼,摩肩接踵,往來如織。由此有了“泰山歸來不朝嶽,黃山歸來不看山”的說法。

如果僅僅是為了極言泰山、黃山之勝,沒什麼不可以。如果真以為從此無嶽可朝,無山可看,恐怕就未必見得。

陶淵明“悠然見南山”,其心悠然,其身卻並不在南山;李白的《獨坐敬亭山》,後人讚之極具“獨坐”之神韻,而敬亭山則不過是宣城外一座尋常峰巒,有名的隻是六朝以來的江南名郡宣州;寫了前後《赤壁賦》的蘇東坡,在一個極平凡的月夜遊了一座極平凡的寺廟,同樣留下傳頌千古的《記承天寺夜遊》;歐陽修“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其山水除因東晉琅玡王司馬睿避難而小有名氣外,並不是特別的名勝。

自然形勝的奧妙無可窮盡:“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何其高遠;“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何其壯闊;江南秀麗,塞北蒼茫;皇宮巍峨,村落淡遠;標新立異的現代建築固然大開視野,古老腐朽的廢墟殘跡同樣啟人深思。孔子說:“知者樂水,仁者樂山。”此中玄機,在於非止於目之所接,乃歸於心之所得。因為人與人之間的種種不同,麵對同樣的景觀,個人的感受完全可以是大異其趣的。

如今遊人驚羨的北京故宮禦花園,當年的末代皇帝卻隻醉心於百年老樹上螞蟻的自由爬行;曾在火車上見到一位來自塞外戈壁的旅遊者,花了巨資專程來南方度假,並不尋訪名勝,而是一味地曉行夜宿乘車坐船,他需要的隻是這滿世界的草與樹的綠色,水與霧的濕潤;平生但得機遇,能夠北上南下東奔西走,甚至遠涉重洋,曆覽五洲,自然是人生一大快事;然而,三五友人,浮生但得半日閑,相邀於所居既久的城市郊外,或疏林或荒湖,置幾碟小菜,舉幾盞薄酒,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其興不也足以使人不知東方之既白嗎?

尼采認為應該把人生當作一個審美過程。倘將寫作當作一種人生,則寫作也即是一種景觀:陽光雨露、春華秋實是景觀,冰雪風霜、炎夏嚴冬也是景觀;才華橫溢、少年得誌是景觀,艱難困苦、玉汝於成也是景觀;豪門大宅、高官厚祿是景觀,泥牆茅蓋、粗茶淡飯也是景觀;意氣風發、前呼後擁是景觀,閑居索處、吟風弄月也是景觀;高朋滿座、觥籌交錯是景觀,青燈一盞,黃卷一抱也是景觀;指點江山,臧否人物是景觀,獨善其身、修潔自好也是景觀;輝且煌矣、有名有利是景觀,平而淡也、無愧無悔也是景觀。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而我的情狀則是:

無事靜坐,有福讀書;

偶得所感,作文遣興;

舊雨新知,淡酒薄茶;

到水窮處,看雲起時;

鯤鵬扶搖,恭賀新禧;

蓬間雀戲,不亦樂乎!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