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長大聲說,快去公社報告!
村子沉浸在一種敬畏的氣氛裏。因為龍的出現,大家說話和走路都輕輕的。平時必定要吵起來的事情,這時也和平解決了。萬一要吵起來,也是心平氣和地吵,看上去根本不像在吵,而像是在商量。碰到決斷不了的事情,他們采取了抓鬮的方法。可以說,沒有抓鬮解決不了的事情。
每年清明節前後,都要下一場大雨。那雨真是大啊,把天和地縫得不透光,好幾個鍾頭都像是在夜裏。閃電像根通紅的鐵絲,往黑暗裏刺了一下馬上又不見了。這時如果牛在野外吃草,也會嚇得沒命地狂奔起來。我躲在家裏,感覺整個屋子在簌簌發抖,不時有屋瓦被掀起或破碎的聲音。妹妹嚇得哭了起來,但母親馬上捂住了她的嘴。不能哭,母親說,有龍在屋瓦上經過。母親剛說完,馬上也把自己的嘴巴捂住,好像很後悔說了這句話,怕剛才的話被誰聽去了似的。不管這時是什麼鍾點,母親也要在屋子四處點上燈。母親臉上的神秘色彩讓我真的以為龍就在外麵,隻要打開門它就會撲進來似的。等大雨過去天地重新分開慢慢亮起來的時候,母親才小心地吹滅油燈把窗子一一打開。祖父則穿上靴,四處看了看,長籲了口氣。好像剛才有什麼災難從我家旁邊經過而我家幸免於難。母親終於完全平靜了下來。她對我和妹妹說,剛才屋上過龍,龍要趕在清明節前到他娘墳上掛紙。母親說到龍的時候,臉上是神聖莊嚴的。然後她照例要跟我們講那個關於龍的故事。有個女人懷孕了,接連生下了九條龍,她以為自己生下的是怪物,把前麵八條龍都殺掉了,殺到最後一條龍的時候,不忍心,讓它逃走了。後來龍長大了,娘也死了,龍很有孝心,每年清明都要回來掛紙。它娘的墳每年都在往上長,現在都長成一座大山了。它每次經過,便要打雷閃電下大雨。有時是去的時候下,有時候是回來的時候下。如果不在屋子裏點燈,龍尾巴就會掃到屋瓦。每次過龍後,總有許多人家屋瓦被掀掉砸碎了,甚至屋子也被龍尾巴掃倒了。隻是被龍掃倒了,誰也沒話說,自認倒黴。我想,那時龍的娘肯定不知道什麼是龍的,不知道龍以後會有那麼大的威力,不知道龍的肚皮擦到了肩山,山頭也會火光四濺的。它一出來,整個天空便黑了。它隻要張張口,便可以把我們村子整個吞下。還有一個問題我也不怎麼明白,龍娘殺掉了它的八個兄弟,它怎麼對它娘就沒有一點意見呢?如果是我,肯定是做不到的,那時我和母親便好像是有著某種仇恨。她和我祖父一樣,老喜歡把我關在家裏,不讓我出去。不讓我出去看電影,不讓我出去玩。她還會把對我五叔的不滿,嫁接到我頭上,便於她指桑罵槐,讓我在莫名其妙中挨一頓罵或瘦竹棍。我曾暗暗用最惡毒的話來詛咒她。
龍的活動基本上在春天。它最後一次出現是油菜結籽的時候。下過一場龍蛋它就銷聲匿跡了。要到第二年才重新出來。它不像隊長的哨子,要經常吹,大家才記得他是隊長。它偶爾露一次麵,我們便長久地記住了它。而且我們,並沒有真正見過它。但我們可以肯定,它決不會像德餘老倌用竹篾和紙紮的龍頭那麼簡單。我們小孩子曾長久地望著天上,希望它在打雷下雨的時候出現,我們不怕風不怕雨任大人怎麼嗬斥,還在執拗地望著。如果天空忽然出現一個火球,我們會興奮不已,以為火球是它吐出來的。後來天晴了,我們還在望著。我們望著天上的魚鱗雲,心想那是不是龍在睡覺露出的半邊身子呢?起大風了,是不是它在打呼嚕呢?前村的抬喜說他看到了天上的仙女,說仙女穿著過去戲台上的彩色衣服,好看得要命。大家便說抬喜瘋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老把兩隻手抬在胸前,人們才叫他抬喜。如果我們說看到了龍,大人們會不會認為我們也瘋了呢?
但現在,他們毫無疑問不會了。因為我五叔看到了龍。隊長從公社裏回來了。他向公社報告,說年輕社員陳老五在本村下首渡家咀看到了一條龍。龍從稻田裏一閃而過很快就不見了,田裏的稻子被壓了長長的一壟。那些痕跡不可能是牛、野豬、馬或人為的。公社領導馬上搖電話向縣裏彙報。縣領導嚴肅批評了公社領導這種沒經過調查研究便下結論的作風。縣領導說,都什麼年代了,你們居然還敢宣揚封建迷信?哪裏有龍?龍是封建迷信的產物,誰也沒看到過龍,大概是蛇!你們那個社員看到的肯定是蛇,一條大蛇!縣領導囑咐公社領導保護好現場,他再向上級彙報。
隊長寅茂從公社回來時,既喜又憂。喜的是他的話引起了上級領導的重視,並且據說是馬上要派考察隊來,憂的是稻田裏的現場已經被破壞得不成樣子。他馬上召開全隊會議,商量補救辦法。為了讓大家對症下藥,他特意把社員全部叫到渡家咀那塊稻田旁邊去。我們小孩子喜歡看熱鬧,自然跟去躲在大人的陰影裏偷聽。有人建議全隊社員排隊從田這頭滾到田那頭,但這樣會使留在稻田裏的腳印越來越多。於是又有人建議把下田滾的社員用麻袋捆起來,這樣就不會留下腳印了,但人被捆在麻袋裏還能不能滾得動也是個問題。大家為此爭得麵紅耳赤。後來還是倉庫保管員李青林提醒大家,說他認為還是不要做任何手腳為好,上級怪罪下來也不要緊,不知者不為怪,再說,罪不責眾啊。大家認為他的話有水平,紛紛鼓起掌來。不愧是回鄉知識青年。隊長寅茂有些生氣,覺得群眾的掌聲都被保管員搶去了,他咳嗽一聲,說,不要急於下結論,我還是想聽聽老五的意見,他是真正見過龍的人,隻有他最有發言權。
我五叔坐在田角,我看到,有幾次他都要站起來,但末了還是重新坐了下去。他的手絞在一起,好像在進行某種激烈的鬥爭。他一會兒看看大家,一會兒又看看自己的手。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臉色蒼白,眼角有淚滴。我以為他犯了病。五叔有肚子痛的病。每次犯病的時候,額角冒汗,手捂著胸口。五叔說,這種病就是怪,好像肚子裏有一把火,火燒火燎的,剛吃飯就餓了,哪怕吃了三大碗,吃得越多餓得越快,好像肚子裏有一頭怪物。有一次,他忽然問我,是不是有一條特別大的蟲子在他的肚子裏,它把他吃下去的東西全部搶去了?或者說,從喉嚨到屁眼,他的肚子裏就是這麼一條蟲子?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他就不是他而是那條蟲子。他不過是蟲子的衣服。一個蟲殼。想到這一點,五叔的臉上露出跟他年齡不相稱的絕望。現在他臉上的神色與那時有些相似但又有不同。相似的是害怕,不同的是那時好像有悲涼,現在卻是激動。看到我五叔身體在發抖,隊長示意大家說話小聲點。他說,畢竟是看過龍的人,現在我五叔是否是神龍附體也未可知。他才不相信公社領導說的鬼話。他認定那就是龍,而不是什麼蛇。蛇怎麼能跟龍相比,那不是拿老鼠和大象比麼?那不是拿小醜和英雄比麼?為什麼一定要親眼看到才是真的?誰看過自己的祖宗?沒看過難道就是沒有祖宗?沒有祖宗哪裏有我們?這簡直是不攻自破。現在,隊長看著我額角冒汗渾身顫抖的五叔就好像看到一條龍纏繞在他腰間。他想上前去摸摸又有些害怕。他又咳嗽一聲。我發現,如果隊長想自己鎮定下來,就會咳嗽一聲,像是在提醒對方又像是在給自己壯膽。隊長說,老五啊,你說怎麼辦呢?這時,我五叔定定地望著什麼地方,忽然大叫一聲,像一條狗那樣夾著尾巴飛快地跑掉了。他的尾巴自然是看不到的,然而正是這條看不見的尾巴,使隊長包括其他許多人認為我五叔真的是神龍附體了。他們說,我都看到尾巴了,別以為隻有狐狸藏不住尾巴,龍也是藏不住尾巴的。
中午,我忽然被一陣吵嚷聲驚醒。原來,是鄰近村子裏的人到我們這裏看龍來了。他們像是遊行,自覺地排成一條長隊。隊長號召大家緊急集合去保護現場。幸虧倉庫保管員李青林覺悟高,他好像早已知道鄰近村子裏的人會來,吃了午飯就蹲到渡家咀去了,才使現場沒遭到進一步的破壞。有人驚歎,真的,真是龍啊,瞧,這是它圓滾滾的身子滾過的地方,它的尾巴在出壟時還掃了一下,我敢肯定,龍鱗還沾到了泥呢。但馬上會有另一個人反駁:不可能,龍鱗怎麼會沾到泥呢?泥多髒啊,龍是可以飛的,它的身子根本沒挨著地,稻子是被它鰭下的風刮倒的,如果它真的挨著了地,別說這一塊田,恐怕整個畈裏的田都要遭殃,你忘了清明過龍時的情形了?來看的人越來越多。開始還是鄰近村子裏的人,後來那些麵孔越來越陌生,我們完全不認識了。他們一來就問,龍在哪裏?龍在哪裏?快帶我們去看看。他們走了很遠的路。有的還是坐車來的。他們居然可笑地以為龍還在這裏等著他們。
上麵派來的調查組終於到了。他們說,如果情況屬實,他們會向上海一個很大的捕蛇隊彙報,捕蛇隊的人會把蛇捉起來。這個消息讓人振奮。但他們硬要把龍說成是蛇,還是讓我們不服氣。調查組的辦公室設在生產隊的倉庫裏。他們把我五叔叫去詢問。中午,飯量很大的五叔一反常態,幾乎什麼也沒吃。我母親打量他的目光也不免狐疑起來。本來,母親對五叔的態度已經有些好轉,當祖父嗬斥他的時候,她甚至還上前勸解了幾句。五叔跟隊長一起往外走的時候,他的腿忽然篩起糠來。隊長說,咦,老五,你怎麼啦?沒事的,你看到什麼就說什麼,你龍都看到過了,還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