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我開始複活一些人和一個世界。那隻是一個極小的曾經展現在我的眼睛和感覺裏的世界。那是一個充滿主觀色彩的世界。當然,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的眼中和感覺裏展現的世界,都不是一個客觀的世界,也都不是同一個世界。包括那些自稱為客觀理智、一絲不苟的自然科學家和曆史學家們。我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上帝外,誰能夠看到一個客觀、理智、真實、全麵、完整的世界。上帝能看到嗎?上帝真的存在嗎?
我點燃一支煙,閉上眼睛。在嫋嫋的煙霧中,我首先看到的是三十八年前那個黎明,那個秋雨霏霏的黎明。我看見一個身穿藍布中山裝的二十七八歲的青年男子,腋下夾著一把暗紅色的油紙雨傘,正匆匆地行走在中國北方一個典型的小村莊的街道上。那個三十八年前像去安源的毛澤東一樣夾一把暗紅色油紙雨傘的青年男子,就是我的父親。而那個秋雨霏霏的早晨,正是我的肉身即將離開母親溫暖的身體,降臨到這個世界的早晨。那時,父親正要去村東請村裏那位唯一的接生婆。接著,我聽見一聲嘹亮但又略有些沙啞的哭聲,同時,看到一個滿身血汙的肉團滾落在撒滿爐灰的土炕上。我又聽見那個接生婆驚喜的聲音,是個長小雞雞的。然後母親的呻吟聲戛然而止,而父親的臉上則溢滿了幸福的笑容。當然,後來的這些場景都是當時那個幼小的肉身所經曆和感知的,但他卻沒有記憶。也就是說,幼年的我記不得幼年時自己的事情,而要靠今天的我來一點一點合乎邏輯地複活。
而此時,當我通過父親後來的回憶複活那些個場景的時候,父親的肉身離開這個世界已經整整十二年了,母親的肉身離開這個世界也已經整四年了。他們相差八歲,但卻活了同樣的年齡,五十六歲。
5.我有了一個名字——張黎鈺。我不知道這個名字真正地屬於那時的那個肉身的我還是屬於飛翔的我。但我知道,這個名字一直叫到我上大學以前。而且直到現在,在我的家鄉和親戚中還保留著它。它成了貼在我童年和少年時光上的一個標簽。後來,上大學時,我又有了另一個名字——張曉楓。這個名字更多地出現在各種表格和那些對我童年和少年一無所知的人們的口中。當然,將來出現在某個訃告和墓碑上的名字,也一定是他。
我被分裂成一個行走的肉身的我和一個飛翔的靈魂的我。同時,我又被標上一個“張黎鈺”的符號和另一個“張曉楓”的符號。我必須分清楚他們。隻有我分清楚他們了,後來的人們才能分清楚他們。當然,這是指如果後來的人們還有興趣提起他們,並分清楚他們。
6.這是一樁複雜的事情,但又是一樁簡單的事情。為了讓複雜的它真正變得簡單起來,我決定在今後的文字中不再用一個“我”來講述另外兩個交叉的“我”的故事,而是要用一個我來講訴另一個我的事情。這有些像捉迷藏,又有些像繞口令。
現在,我決定把那兩個時分時合的我完全分開來。我要讓張曉楓作為那個敘述者和旁觀者,而讓張黎鈺作為那個被敘述者和被觀察者。因為我覺得,張黎鈺同那個肉身最早結合,張黎鈺或許更接近那個生命的本源。
7.此刻,天已完全黑了,料峭的夜風正在東陽關四周無邊的田野上遊蕩。我——名字叫張曉楓的敘述者,正坐在東陽關那間隻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張床的簡潔的小屋裏,再一次回望三十八年前那個秋雨霏霏的早晨,回望那個秋雨的早晨之後,無數個無論是有風還是有雨的日子。當然,我更希望看清那個在秋雨中誕生的生命背後所寓含的某種暗示和啟迪。我相信,每一個生命來到這個世界之上,一定都擔負著自己獨特的使命。
8.我——那個身負重大使命的張曉楓已經在路上了。我看見那個名字叫張黎鈺的少年一直不緊不慢地行走在我的前麵,然而季節不像是秋天,倒像是窗外剛剛開始的春天。接下來是夏天。然後是冬天。最後,才是秋天。同時,我似乎還聽到一首古老的歌謠: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9.我側耳傾聽,仿佛聽到的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又仿佛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啊,那青衫飄逸的書生,悠悠地讓我懸心。即使我沒去找你,你不會捎個口信?
啊,那青衫飄逸的書生,我思慕的心深遠而悠長。隻為了你的緣故,讓我的沉吟一直到今!
§§第五章 創作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