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淚灑楓林盡染紅——《昨日重現》之十二(3 / 3)

“……楓兒,媽知道這次真的該走了,媽不能再拖累你們了,從你父親去世,媽就一直這樣半死不活地病著,你還不嫌媽累得你多嗎?我兒的孝心,媽至死也難忘,你對媽越孝敬,媽的心裏越難受,再說這病又看不好,咱不瞎花錢了,我兒該放下擔子輕鬆一下了,什麼事也有個該結束的時候,媽決定不再治了。你今後把一切心血都放在孫兒身上,讓他健壯地成長,將來長大像我兒那樣孝敬父母,超過前人超過後人,像你父親從小教育你們的那樣,成為國家大有用途的人才。唉,煜兒,這幾年媽雖然無能為力不能幫你多少,但總還是和你兄弟們共度苦海,如今你們都已上岸了,可母親經不起途中的風雨霜雪,就此和你們分手吧……”

那天夜裏當妻兒睡熟後,我傷心地讀著母親的信偷偷流了一夜淚。但第二天,我依然按部就班去上了班,晚上甚至還和一幫狗肉朋友去喝了酒。

4.一個月後,母親病危了。我找了一輛車匆匆趕回故鄉,從姥姥家把已經半昏迷的母親拉回蘇鄉村我們家老宅的土炕上。母親在我家老宅的土炕上半昏迷半清醒地度過了兩天半,然後,在一個太陽很好的早晨靜靜地離去了。

那一年,母親五十六歲,同父親去世那年一樣的年齡。

母親去世時異常痛苦,她一直壓抑地呻吟著,偶爾,她也睜開她那雙失去了光彩的迷茫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掃視著再一次短暫地圍攏在她身邊的她的兒女們。她看到了她的女兒、女婿、外孫女。她看到了她的大兒子、大兒媳、孫子。她也看到了她最放心不下的小兒子。同當年父親去世時的痛苦、絕望和不甘心不同,母親的目光甚至沒有一絲擔憂、無奈和留戀。在最後一次昏迷又醒來的短暫的時刻,母親甚至還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當她確信自己的耳朵已經失去了生氣軟塌塌地貼到後麵了的時候,她知道最後的時刻這一次真的要來了。她的眼睛裏流下了最後一掬依依惜別的淚水,但她的臉上卻從病痛折磨的陰雲中透射出最後一絲欣慰甚至自豪的光芒。

那是我童年時最熟悉的灶膛的火光映著的母親像塗了油彩一樣幸福而美麗的臉龐。

或許,母親那麼從容不迫、視死如歸的離去,是因為她覺得自己終於可以結束這種孤苦伶仃的寡居生活,去尋找她分別了整整八年的親愛的丈夫了。或許,更因為她覺得自己已經基本完成了作為一個母親的責任,她覺得自己從此以後除了拖累自己心愛的兒女們,她已經再也不能為他們做些什麼有益的事情了,於是她無奈地用自己的早日離去為他們做了最後一些貢獻——這也是她為自己心愛的兒女們所能做的最後的、唯一的貢獻了。

母親含辛茹苦地為她的兒女們操勞了整整三十多年,她的兒女們全力以赴完完整整地守在她的身邊服侍她卻不到三天。像八年前父親去世時一模一樣,母親穿戴一新像出遠門時一樣被入殮到了棺木裏麵。但是,同八年前父親去世時不同,那時,我們的身邊還有強忍著悲痛的母親為我們撐腰壯膽,而今天,我們卻真正成了無父何怙、無母何恃的孤兒了。然而,當我們姐弟三人哀哀地跪在母親的靈柩前哭泣的時候,我們雖然也感到了那種錐心刺骨的哀傷和悲慟,卻再也沒有了當年的那種昏天黑地、孤立無依的驚恐和張皇。

或許,我們是真的長大了,而真的長大了的我們,就不再需要母親那雙衰老而羸弱的翅膀的嗬護了。

5.仿佛在夢遊中一樣恍惚和不真實。在悲痛、迷惑然而又有條不紊中,我們靜靜地安葬了我們親愛的母親。

然而,當一件一件整理母親生前穿過或沒舍得穿的那些熟悉的衣服和鞋襪的時候;當端起母親生前一個人做飯的小鐵鍋和舊洋瓷碗的時候;當把母親洗得幹幹淨淨的被褥、床單、枕頭甚至窗簾放入母親生前最喜愛的大紅櫃裏的時候;當揭開母親存放在瓦缸裏的最後半缸小米和為兒女們留藏的半缸紅棗和瓜子的時候;當最後鎖閉上母親曾經無數次淒苦而又驚喜地笑著迎出來的家門和街門的時候;當最後一次作別這個生長和養育了我們的,如今隻剩下父母孤零零墳塋的村莊的時候,淚,卻再一次淹沒了我們的心。

6.“慈母淒愴辭世日,忤子羞讀百孝圖”。

“情凝雪片皆飛白,淚灑楓林盡染紅”。

這是那些日子裏,像當年為父親那樣,我為我親愛的母親擬的兩付挽聯。

這也是那個被父母寄托了無數夢想的讀書的兒子,為他的母親留下的最後一點點無奈而卑微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