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默默地喝了許多酒。走出來了,你問我還呆幾天,我說我下午就回去。你又微笑著握了握我的手,你說,歡迎你常來。我們又相對無言地沉默了一會兒,我說,那你走吧。你遲疑了一下,但你終於跨上了單車。很快,你美麗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茫茫的人海中。我的心中忽然充滿了委曲,我的眼裏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淚來。唉,雲,我本來是想請你去公園劃船的,我本來是想請你去看電影的,我本來是想和你一起度這個周末的,像所有情侶那樣。隻要你說一句想讓我留下來的話,我就會留下的,然而你竟什麼也沒有說。
那一夜,我沒有走。那一夜,我依然一個人走進那個叫做“葉綠素”的小酒吧,坐在中午我們曾經坐過的座位上,自酌自飲那份失意和惆悵。知道嗎?那夜那個錄音機裏依然放那首歌,那夜有風,那夜有一輪很孤獨的月亮掛在你城市的邊上。
我終於明白,我精心設計的那份愛情美夢就這樣不可挽回地破滅了。後來我常常想,如果那時我堅持不懈地追求下去,或許有一天你會被感動,但那不是我所要的。我始終苛刻地認為,愛情是一回事,感動則完全是另一回事。
那個秋天過得真慢。那個秋天我沒有去看你,也沒有給你打個電話,但那個秋天一整個季節我都在等待你的消息。我想,隻要你給我一個電話或者一封信,我就會拋了我可憐的自尊,不顧一切地去看你,可那個秋天你似乎把我給忘了。
天空總是陰沉著,連綿不斷的秋雨籠罩著我生活的那個小城,偶爾的晴空反而更顯得憂傷。我常常在少人的黃昏撐一把雨傘,踩著腳下哭泣的落葉,獨立在雨中遙望你城市的方向。我問自己,此刻你正在幹什麼呢?在偶爾之中你會想起我嗎?這樣的自問令我心痛。路燈亮了,點點燈光映在遠處的水窪上,美麗而虛幻,過往的車輛總是把他們碾碎。有誰在雨中匆匆趕路;有誰在撒花傘下忘情的接吻;有誰在路燈下失意地踽踽獨行,像我那樣。夜色更濃了,雨中的小城虛無而空洞。我再一次回到我那像洞穴一樣潮濕而狹小的棲身地,桌上那一疊《浮士德》和《泰戈爾全集》令我心碎。
日複一日地熄滅電燈,黑暗中擁被獨坐,燃一支煙就像拄一根拐杖,明滅的火光讓我又看見你故鄉旋轉的黃昏星,看見黃昏星下那條不動聲色的大河從我身邊流動,看見那些沙灘,看見那些水鳥,看見那個夏天最後的那些日子,看見我第一次踏上你的故鄉的朝聖者的腳印。再打開燈,窗外秋雨淋漓。披一件衣,鋪一張紙,雲,今夜讓我拋了自尊,痛痛快快地給你講一講一個平庸的男人半世的悲哀和絕望的愛情,再編造一個虛幻的叫做英的女孩。
落雪了。雪中我又來到你的城市,一切都沒有改變,路邊那個紅白相間的電話亭依然忠貞不渝地等我。我再次撥通了你的電話,等你的間隙我仰頭望天,細碎的雪花落在我臉上,涼涼的,像是那個秋天的雨水。久違了,久違了。我終於再一次聽到了你唱歌一般的鄉音,我本該高興的,可為什麼我的心中這般悲傷。我聽見你像很久前那樣問我,什麼時候到的?你的聲音中有一種無法掩飾的歡欣。我說,剛剛到。我努力使自己的語氣保持自然。你又說,英和你一起來了嗎?今天我請客。我說,沒有,我又不是向你來示威。你笑了,你又說,不要那麼小氣,什麼時候能正式喝你們的喜酒呢?我說大概快了。回答完你友好的調侃,我也笑了,但隔著大半個城市,你一定看不到我滿臉的苦澀。
我們又來到那個叫做“葉綠素”的酒吧,又坐在那個曾經屬於我們的小桌旁,你搶著拿起菜譜請我點菜,你說雖然英沒有來,但你今天請的是我們兩個人。我堅決地把菜譜推給你,我在心裏默默地對你說,好妹妹,還是讓我來吧,這是最後一次和你相聚,還是把這個機會讓給我吧。你顯然生氣了,你調皮地努起嘴故意不理我,我逗你,我說,雲,你別以為我識不破你的小聰明,你名義是請我和英兩個人,實際上你隻須花請我一個人的錢,這樣,當我真的帶英來的時候,你就可以用請過我們作為逃避的借口了。聽了我的話,你忍了半天,終於大笑起來,我也笑了。雲,知道嗎?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一會兒,酒和菜上來了,你倒了一杯酒,鄭重地敬到我麵前。你說,這一杯是為了我的女朋友英。我接過來替她飲了。你又敬了第二杯,你說這一杯為了我們的友誼,我再一次把它飲了。你敬了第三杯,你說,這一杯祝我和英相親相愛,白頭偕老。我再仰頭把它飲了,低下頭時卻淚流滿麵。你默默地望了我一會,然後抬起手很用力握了握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我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我說,雲,請原諒我,我是因為高興。你點一點頭。我又說,雲,你會永遠記著我這樣的朋友嗎?你又點了點頭。我拿起桌子上的那少半瓶酒,一仰脖子把它們灌下去了。
雪停了。街上有許多孩子在開雪仗。我們走出來,你問我一定要今天趕回去嗎?我點點頭。你又說你去火車站送我吧。我遲疑了片刻,又點一點頭。我們默默地走在雪地上,聽積雪在腳下發出溫馨而憂傷的回響。起風了,我看見你在風中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我鼓起勇氣靠近你,用手輕輕地攬了你的雙肩,你沒有回避,你用感激的目光望了我一眼,你的眼睛純潔而誠摯。
預備開車鈴響了,在我踏上車門的那一刻你忽然很深情地望著我笑一笑,你說,歡迎你常來看我。我點一點頭,你又說,請代我向英問好。我又點一點頭。火車啟動了,當你的城市終於模糊在一片白色的幻象中之後,我的眼裏再一次流下了淚水。我不想擦它,我在心裏默默地喊,再見了,這個你客居的城市,再見了,好妹妹,好好地過你的日子吧,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會打擾你了,我會把你誠摯的問候好好地帶給英,帶給那個像你一樣純潔、美麗、善良、多情,我虛構中的情人。
那條大河像一整塊凝固的流體不動聲色地滑過。河那邊內蒙古大青山的餘脈像某一部電影裏的剪影,幾點燈火若有若無地閃爍在山坳中,是誰在西口古渡那邊用民歌的方式幽幽地訴說:
一對對綿羊一對對鵝,
隻有哥哥我是單個個。
牆頭上畫馬不能騎,
小妹妹再好也是人家的。
歌聲順著空闊的河麵寂寞地散開,最後終於溶在了低沉的水聲中,有風從河麵上吹來,潮潮的,涼涼的,那條橫亙在稀疏的星光下的河流似乎充滿了某種召喚和誘惑。歌聲又起來,像是沉重的歎息一般:
發一場山水澄一層泥,
退一個親親剝一層皮。
撈不成撈飯熬稀粥,
聚不成妹妹咱成朋友。
……
雲,你聽到了嗎,你聽到那個坐在黑暗中,像我一樣擁有沉甸甸的心事的孤單而絕望的男人的歌聲了嗎?他為絕望的愛情而歌唱,他因為歌唱絕望的愛情而更加絕望。
1995年4月27日於河曲翠峰賓館
§§第三章 長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