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慢
龍榆生《唐宋詞格律》:此薑夔自度曲,入“中呂宮”。其序雲:(略)九十八字,前後片各四平韻,前片第四、五句及後片第三句,第八句皆上一、下四句法。見《白石道人歌曲》。這是薑夔的第一首自度曲,創作於南宋淳熙三年(1176),時夔約二十二歲。宋高宗紹興三十一年(1161),金兵第二次大規模南侵,江淮軍敗,揚州遭到極大破壞。十五年後,薑夔路過此處,依然是廢池喬木,景物蕭條,乃生今昔之悵惘,於是寫下此慢詞。
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壁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裏,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小序中交代了所作此詞的時間、地點以及原因。其意為:南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我經過揚州。前一天夜裏,這裏剛剛下了雪,現在遠遠望去,滿眼都是野生的麥子。進入揚州城,到處都是蕭條的景象——碧綠的寒水、昏暗的殘陽,還有那悲吟的戍角聲。這一切都讓我感到悲傷,心中不禁升起今昔變遷之感慨,於是我自度此曲,抒發感傷之情。老詩人蕭德藻認為我的這首詞有家國之悲。至日:指冬至日、夏至日。由“夜雪初霽”可知在此指冬至日。維揚:即揚州。《尚書·禹貢》:“淮海維揚州。”薺麥:野生的麥子。彌望:滿眼。千岩老人:蕭德藻,南宋詩人,字東夫,自號千岩老人。《黍離》之悲:國家破敗之痛。《黍離》,《詩經·王風》篇名,首句雲“彼黍離離”。《黍離》寫作者看到西周宗廟宮室的遺址上密密麻麻長滿黍,不勝感傷。“千岩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指作者感念的國家殘破、往日繁華遠逝之痛。此句表明,這一句或者是這個小序可能是作者後來添加的。夏承燾說:“白石淳熙十三年丙午始從德藻遊,在作此詞之後十年;此詞小序末句,蓋後來所增。”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揚州是淮南東路的名都,竹西亭清幽秀美,風景如畫,初次到來,我解鞍下馬,稍作停留。淮左:宋朝設淮南路,後分東西兩路,古人以東為左,故淮南東路又稱淮左,揚州是其名都。竹西:指竹西亭,揚州名勝之一,景色清幽秀美。杜牧《題揚州智禪寺》有雲:“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少駐:暫時停留。少,通“稍”。初程:初次的旅程。
過春風十裏,盡薺麥青青——經過的長街,昔日春風搖蕩,繁華熱鬧,而現在卻到處雜草叢生,長滿了野麥。春風十裏:指往日繁華的揚州長街。杜牧《贈別二首》中寫道:“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下片中的“豆蔻詞”即指此詩。
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經受了金兵鐵馬踐踏之後的揚州,隻剩下了破廢的水池和古老而高大的樹木,他們見證了戰爭的殘酷,永遠不願再提及刀兵蹂躪之禍。胡馬窺江:指高宗建炎三年(1129)及紹興三十一年(1161)金兵兩次南侵。廢池:荒廢的水池。喬木:高大的樹木。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指出:“寫兵燹後情景逼真。‘猶厭言兵’四字,包括無限傷亂語,他人累千百言,亦無此韻味。”
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黃昏時,號角清吹,給這座空城注滿了寒意。漸:介詞。表示某段時間的終點,相當於“到”。俞平伯《唐宋詞選釋》中說“空城”二字“點明一篇主意”。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料想即使杜牧來到揚州也會震驚於這裏的頹敗和今非昔比。杜郎:指唐代詩人杜牧。他曾官居揚州,並以風流輕狂著稱。俊賞:卓越的鑒賞。俊,才智過人的人。算:料想。
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即使如此精巧美妙的“豆蔻詞”和“青樓夢”也難以表達他此時的深情。豆蔻詞:即杜牧的《贈別二首》。青樓夢:杜牧《遣懷》詩中有詩句:“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二十四橋依舊在,但不知當年吹簫的美麗女子們今在何處,隻剩下清冷無聲的月光照亮那蕩漾的微波。二十四橋: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詩中寫道:“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先著、程洪《詞潔》雲:“‘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是‘蕩’字著力。所謂一字得力,通首光采,非煉字不能,然煉亦未易到。”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那橋邊的紅芍藥,依舊花繁葉茂,不知是為何人而生,等誰欣賞。紅藥:紅芍藥。吳曾《能改齋漫錄》引孔武仲《芍藥譜》:“揚州芍藥,名於天下,非特以多為誇也,其敷腴盛大而纖麗巧密,皆他州所不及。”
《揚州慢》一詞是薑夔的感時傷世之作,表現了對國家政治的關懷,具有一定的現實揭露意義。全詞采用對比手法,繁華景與殘破景作比——如竹西佳處、春風十裏與薺麥青青、廢池喬木比;豆蔻青樓之情與猶厭言兵作比,突出了今非昔比、往日繁華遠逝;同時用客觀景物烘托人、烘托人的主觀情感——如黃昏、清角吹寒、空城,以及以景反襯人——如“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的方法,表達了詞人傷時悲逝、感念祖國慘遭蹂躪的意蘊。
薑夔詞受江西詩派詩風的影響,經常使用“奪胎換骨”的方法。詞中的“竹西佳處”、“春風十裏”、“豆蔻詞”、“青樓夢”、“二十四橋”都是化用的杜牧詩句,在此詞中引入杜牧及化用杜牧的詩句是一個很巧妙的方法,因為杜牧與揚州關係太密切了,提及杜牧便不能不說到揚州,說到揚州便自然會聯想到杜牧,因此,再加上薑夔完美的藝術技巧,化用的詩句雖多,卻似風來疏竹,不留痕跡。
一萼紅
謝映先《中華詞律》:《樂府雅詞》無名氏詞有“未教一萼,紅開鮮蕊”句,故名。雙調,有平仄兩格。平韻格一百零八字,前片十一句五平韻,後片十句四平韻。減字有一百零七字體。仄韻格一百零八字,前片十一句四仄韻,後片十句五仄韻。兩格前後片自第四句以下至第八句止句式相同。
此詠梅詞據夏承燾先生在《薑白石編年箋校》中說:“此客長沙嶽麓山作。”此時薑夔約三十二歲,在長沙蕭德藻處作客。另外據夏先生《白石懷人詞考》中說,薑夔年少遊曆時,在合肥曾有一段情遇,在他人生中的以後十幾、二十幾年中都沒有忘記此段感情。因為與此女子分開時正直梅花盛開時節,而且合肥街巷多柳樹,所以白石詞中寫到梅、柳處多是對這段感情的思念。
丙午人日,予客長沙別駕之觀政堂。堂下曲沼,沼西負古垣,有盧橘幽篁,一徑深曲;穿徑而南,官梅數十株,如椒如菽,或紅破白露,枝影扶疏。著屐蒼苔細石間,野興橫生。亟命駕登定王台,亂湘流入麓山。湘雲低昂,湘波容與。興盡悲來,醉吟成調。
古城陰,有官梅幾許,紅萼未宜簪。池麵冰膠,牆腰雪老,雲意還又沉沉。翠藤共閑穿徑竹,漸笑語驚起臥沙禽。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喚登臨。南去北來何事,蕩湘雲楚水,目極傷心。朱戶黏雞,金盤簇燕,空歎時序侵尋。記曾共西樓雅集,想垂楊還嫋萬絲金。待得歸鞍到時,隻怕春深。
薑夔的小序很有特點,具有獨特的藝術性,既與詞作是渾然的一體,又可獨立為一篇小散文。此序不但交待了詞作的背景,而且對周圍景色作了細致、精彩、傳神的描繪,冬日長沙之美如在眼前,這景也是正文之情的導線與映襯。此序意為: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正月初七,我客居在湖南長沙,依蕭德藻於觀正堂。堂下有長而曲折的池塘,池塘西麵背靠古牆,這裏還種有金橘和一片幽暗的竹林,竹林中有一條幽深的小路,沿著它向南走,就能看到一片官梅,這裏的梅花形態各異,有的像椒、有的像豆,更有將開未開之美,一派生機勃勃、花繁葉茂的景象。徘徊在蒼苔細石之間,我無法抑製那洋溢的郊野遊覽的興致。於是,我們馬上動身去了定王台,遊曆了湘江和嶽麓山。湘江上的白雲隨意地飄浮在空中,湘江之水緩緩地流動著。如此醉人的景色到頭來卻引發了我心中的悲涼,借酒澆愁,乃作此調。人日:陰曆正月初七。長沙別駕:指蕭德藻。別駕,通判的別稱,蕭德藻當時任長沙通判。曲沼:長而曲折的池塘。負古垣:背靠著古牆。垣,矮牆。盧橘:金橘。幽篁(huánɡ):幽深的竹林。官梅:官家所植的梅樹。椒:花椒。菽(shū):豆類植物。紅破白露:將開未開之貌。扶疏:枝葉茂盛的樣子。著(zhuó)屐:步行。亟命駕:立刻動身。定王台:漢代長沙定王劉發築,位於長沙之東。亂:渡過。麓山:即嶽麓山,在長沙西南。容與:徘徊、從容、緩慢流動的樣子。
古城陰,有官梅幾許,紅萼未宜簪——長沙古老的城牆下,有一些官梅,花萼還小,不能插到發髻上。簪:名詞活用為動詞,插、戴。
池麵冰膠,牆腰雪老,雲意還又沉沉——池麵上的冰似化未化地膠連著,牆角的積雪已失去了瑩亮的光澤,天空雲彩陰沉沉的。
翠藤共閑穿徑竹,漸笑語驚起臥沙禽——翠綠的青藤伴隨著我們穿過竹間小徑,我們的笑聲臨近,驚起了俯臥在沙洲上的水鳥。共:伴隨。漸:副詞。表示時間,相當於“隨即”。
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喚登臨——百姓縱遊的山林泉池、漢代遺留的定王台勾起了大家無限的興致,我們急不可待地登臨遊賞。野老:村野老人。台:供視察眺望用的、壘土而成的、高而上平的方形建築物。榭:台上之亭。
南去北來何事,蕩湘雲楚水,目極傷心——站在定王台上舉目四眺,目之所及,看到浮蕩的湘雲、緩流的楚水,想到自己南來北去、飄泊江湖而不知所為何事,不由得傷心起來。陳銳《硏碧齋詞話》雲:“換頭處六字句有挺接者,如‘南去北來何事’。”此句移情入景,用湘雲楚水寄寓自己的飄泊之淒苦。
朱戶黏雞,金盤簇燕,空歎時序侵尋——轉眼又是一個新春,我南來北去隻落得個時間流逝,一事無成。此句“空歎”與上一句“何事”相呼應,用自嘲的手法表現了極度的悲慨和無奈。朱戶黏雞:人日民俗。《荊楚歲時記》雲:“人日貼畫雞於戶,懸葦索其上,插符於旁,百鬼畏之。”朱戶,泛指朱紅色的大門。金盤簇燕:《武林舊事》雲:“春前一日,後苑辦造春盤,翠縷紅絲,金雞玉燕,備極工巧。”金盤,即春盤。時序:時令輪替之序。侵尋:漸進。
記曾共西樓雅集,想垂楊還嫋萬絲金。待得歸鞍到時,隻怕春深——記得當初在西樓歡樂的聚會,樓前飄動著無數金黃色的柳條。我也想重遊故地,但到那時恐怕早已是暮春了。嫋:輕柔地擺動,飄動。歸鞍:重回故地,指詞人回到合肥與情人相會。
此篇是羈旅傷懷的戀情詞。詞作上片以寫景為主,卻從一開始就流露出了愛憐之情,“紅萼未宜簪”,為誰簪呢?定不是為他自己了,一定是為一個女子,這一句就由梅花寫到了女子,同時還有雙關語意:暗示了他和這女子隻有遇合而沒有結合。想到這般傷心遺憾之情境,便生憂鬱之情,而生冰膠、雪老、雲沉之隱晦景。之後,詞人被美景感染,表現了難得的閑情逸致,流露了喜悅之情。下片筆鋒陡轉,興盡而悲來,以抒情為主,穿插景物的感發,雖著筆大多在“興致”上,卻始終沒有離開悲的主題,而以梅起、以柳結的形式使全篇彌漫著思戀之情。
詞中之情經曆了愛憐——憂鬱——美景之樂——飄泊之苦悶——對戀人的思念幾個階段,用飄泊的苦悶充實著情人之戀,將思戀之情融入到飄泊的情網中,體現了典型的薑夔情結。詞人於歡樂處而不能忘卻身世飄零之苦,這一點就體現了他與蘇軾的區別,蘇軾詞中充滿了偉大生命的感發,而白石詞中卻是特定物象的感發。
詞中,薑夔一展其生新瘦硬之筆法,如“池麵冰膠,牆腰雪老”、“蕩湘雲楚水”等,使戀情詞表現出典雅清剛的一麵,一改婉約詞的柔靡之風,並采用遊曆進程和情感發展兩條線索,寫得深婉、內斂、含蓄。
霓裳中序第一
龍榆生《唐宋詞格律》:薑夔所填“商調”曲。其小序雲:(略)一百一字,前片七仄韻,後片八仄韻,後片八仄韻,例用入聲部韻。前片第四句第一字是領格,宜用去聲。
此篇是薑夔依古譜而填的商調曲。《霓裳羽衣曲》是唐代著名宮廷音樂,調屬黃鍾商,乃唐樂之代表作,今已失傳。白居易《長恨歌》中有名句:“漁陽鼙鼓動起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丙午歲,留長沙,登祝融,因得其祠神之曲,曰黃帝鹽、蘇合香。又於樂工故書中,得商調霓裳曲十八闋,皆虛譜無辭。按沈氏樂律,霓裳道調,此乃商調。樂天詩雲,散序六闋,此特兩闋,未知孰是。然音節閑雅,不類今曲。予不暇盡作,作中序一闋傳於世。予方羈遊,感此古音,不自知其辭之怨抑也。
亭皋正望極,亂落江蓮歸未得。多病卻無氣力。況紈扇漸疏,羅衣初索。流光過隙,歎杏梁雙燕如客。人何在,一簾淡月,仿佛照顏色。幽寂,亂蛩吟壁,動庾信清愁似織。沉思年少浪跡,笛裏關山,柳下坊陌,墜紅無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臥酒壚側。
序中主要交待了得到此曲的經過,及填詞之原因。此序意為: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我在長沙登上祝融峰,從而得到了祭神之曲,名為《黃帝鹽》和《蘇合香》。後來我又從樂師舊書之中,發現了商調《霓裳羽衣曲》樂譜,共十八曲,但隻有樂譜沒有歌辭。按照沈氏樂律,《霓裳羽衣曲》本是道調曲法,但我得到的卻是商調。白居易《和元微之霓裳羽衣歌》中說:“散序六奏未動衣。”但我得到的卻隻有兩闋,我也不知道到底哪個說法才是對的。但是這個曲譜音節閑雅,不像是當世的作品。我沒有時間為整個曲譜填上歌辭,隻作中序中的一曲留給後人。我現在正作客他鄉,聽到這樣的古音,心生感慨,不自覺地,所作之詞也哀怨悲涼了。祠神:祭神。黃帝鹽、蘇合香:都是曲調名。霓裳曲:《霓裳羽衣曲》,唐玄宗時的名曲。闋:曲終為闋,一闋即為一曲。沈氏樂律,霓裳道調:沈括《夢溪筆談》中談音律的部分認為《霓裳羽衣曲》是道調曲法。方:正在。
亭皋正望極,亂落江蓮歸未得——站在水邊的廣闊的平地上舉目四望,江中的蓮花都已凋落,花瓣飄落水麵,欲歸根而不能。亭皋(ɡāo):水邊的平地。望極:極目遠眺。
多病卻無氣力。況紈扇漸疏,羅衣初索——我體弱多病,身心憔悴,而現在又到了清秋時節。紈扇漸疏:漸漸閑置了團扇。紈扇,古人常用紈扇收藏,比喻情誼斷絕。相傳漢成帝時,班婕妤失寵,作《怨歌行》:“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紈,細絹。羅衣初索:剛換下夏衣。
流光過隙,歎杏梁雙燕如客——時光如白駒過隙,可歎屋梁上的雙棲燕又要像客人一樣離此南飛了。流光過隙:形容時間過得飛快。杏梁:泛指屋梁。
人何在,一簾淡月,仿佛照顏色——我思念的人又在哪裏呢?淡淡的月光穿透薄帷,仿佛映照出了她的容顏。一簾淡月,仿佛照顏色:化用杜甫《夢李白》中的詩句“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
幽寂,亂蛩吟壁,動庾信清愁似織——在清幽寂靜的夜晚,牆外的蟋蟀叫個不停,觸動了我那像庾信當年北渡時的鄉關之情。蛩(qiónɡ):蟋蟀。庾信(513-581):字子山,南陽新野(今屬河南)人,南北朝時文學大家。梁武帝在位時,他以使臣身份出使長安,後因江陵陷落而不得歸,先後在西魏及北周做官。他的後期作品發哀怨之詞,多鄉國之思,藝術上也更趨成熟。杜甫在《戲為六絕句》中寫道:“庾信文章老更成,淩雲健筆意縱橫。”
沉思年少浪跡,笛裏關山,柳下坊陌,墜紅無信息——想我年少時浪跡天涯、飄泊江湖,在悲抑的笛聲中跋涉,在柳絲飄揚的街巷中逗留,而如今我思戀的人卻落花一般杳無音信。笛裏關山:化用杜甫描寫戰爭罹患生活的《洗兵車》中的詩句“三年笛裏關山月”。《關山月》,古樂府曲,描寫遠行從軍出征之事。墜紅:落花。比喻情人。
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臥酒壚側——時光悄悄流逝。在外飄泊得太久了,磨滅了我的壯誌與豪情,我隻得一醉解千愁。漫:無邊無際。暗水:借水比喻悄悄流逝的光陰。涓涓:流水聲。溜碧:碧綠的水緩緩流動。酒壚:古代酒店前放酒甕的土台子,有時也作為酒店的代稱。
薑夔最善長用感知的意象來抒情,使萬物皆著我之色。首句開篇點題,“亂落江蓮歸未得”寫得新奇而突兀,奠定了整首詞的感情基調,加上體弱多病、漸入清秋、時光流逝、雙燕南飛、明月初照、亂蛩煩心,更使得詞人愁上加愁,讀之不禁深受感染。薑夔詞中意象信手拈來,善用眼前、手頭之景物,使其詞中充滿生活氣息,拉近了與讀者的距離,薑夔之所以成為詞作大家就在於此,他通過巧妙的藝術加工使身邊通俗之物進入到其高雅的婉約詞中,而又含蘊豐富、別具意境。如“江蓮”、“紈扇”、“羅衣”、“雙燕”、“亂蛩”等,都是目光所及、觸手可得的,稍加點化後便成為用以抒情的意象,引人遐思。
本詞通篇縈繞著鄉愁,以“亂落江蓮歸未得”起,以“墜紅無音信”收,首尾呼應,感情充沛飽滿,鄉愁之中夾雜情愁,讀之感人至深!但薑夔缺乏麵對生活的勇氣,一味地叫苦叫愁,並不積極尋求解決途徑,隻是“醉臥酒壚側”,致使愁怨伴隨著他的一生,並形成了創作上的局限性,難於在內容及情感上推陳出新。讀其詞,多此頹廢消沉的愁情。
湘月
謝映先《中華詞律》:念奴,唐·天寶中名倡,善舞,每執板當席,聲出朝霞之上,調名本此。別名〔古梅曲〕、〔杏花天〕、〔百字令〕、〔百字歌〕、〔百字謠〕,宋·蘇軾〔赤壁懷古〕詞有“大江東去”“一尊還酹江月”句,名〔大江東去〕、〔酹江月〕、〔酹月〕、〔赤壁詞〕、〔赤壁謠〕,林橫舟詞名〔大江詞〕,王旭詞名〔大江東〕,戴複古詞有“大江西上”句,名〔大江西上曲〕,姚述堯詞有“太平無事,歡娛時節”句,名〔太平歡〕,韓淲詞有“年年眉壽,坐對南枝”句,名〔壽南枝〕,張輯詞有“柳花淮甸春冷”句,名〔淮甸春〕,遊文仲詞名〔千秋歲〕,米友仁詞名〔白雪詞〕,曾覿詞名〔壺中天慢〕,一作〔壺中天〕,薑夔詞名〔湘月〕。元·丘處機詞名〔無俗念〕,明·楊慎詞名〔賽天香〕,清·顧貞觀詞名〔續斷令〕,陳維崧詞名〔大江乘〕,《翰墨全書》作〔慶長春〕。雙調,有平仄兩格。仄韻格一百字,前後片各十句四仄韻,多用入聲韻部。自第四句起以下句式相同。添字有一百零一字、一百零二字體。平韻格句式與仄韻格相同,前後片各十句四平韻。
宋孝宗淳熙十三年丙午(1186)白石依蕭德藻居湖南長沙,這年七月十六晚他與楊聲伯、趙氏兄弟、蕭氏兄弟泛遊於湘江之上,風景如畫,興致所至,提筆度曲。
長溪楊聲伯,典長沙楫棹。居瀕湘江,窗間所見,如燕公郭熙畫圖,臥起幽適。丙午七月既望,聲伯約予與趙景魯、景望、蕭和父、裕父、時父、恭父,大舟浮湘,放乎中流。山水空寒,煙月交映,淒然其為秋也。坐客皆小冠硏服,或彈琴,或浩歌,或自酌,或援筆搜句。予度此曲,即念奴嬌之鬲指聲也,於雙調中吹之。鬲指亦謂之過腔,見晁無咎集。凡能吹竹者,便能過腔也。
五湖舊約,問經年底事,長負清景。暝入西山,漸喚我一葉夷猶乘興。倦網都收,歸禽時度,月上汀洲冷。中流容與,畫橈不點清鏡。誰解喚起湘靈,煙鬟霧鬢,理哀弦鴻陣。玉麈談玄,歎坐客多少風流名勝。暗柳蕭蕭,飛星冉冉,夜久知秋信。鱸魚應好,舊家樂事誰省。
小序意為:長溪人楊聲伯掌管長沙一帶的船運。他的家在湘水之濱,打開小窗,一幅山水美景便映入眼簾,起臥之間都可以享受這如畫的清幽閑適。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七月十六,聲伯約我和趙景魯、景望、蕭和父、裕父、時父、恭父一同乘船遊湘江。山水空寒,煙月交映,已經有了秋天的悲涼之景了。大家的穿戴都很隨意,有的彈琴,有的高歌,有的喝酒,有的揮筆而作。我作的這個曲子是〔念奴嬌〕的鬲指聲,要用雙調吹奏。鬲指又稱為過腔,見晁補之《琴趣外篇》。隻要懂得吹奏的人都能演奏過腔。長溪:古縣名,在今福建霞浦縣南。楊聲伯:白石之友,生平不詳。典:掌管。楫棹:代指水運。瀕:臨近。湘江:水名,流經湖南。燕公:北宋工於山水的畫家燕文貴或燕肅。郭熙:北宋畫家,善山水寒林。既望:每月十六日。趙景魯、景望:生平不詳。蕭和父、裕父、時父、恭父:皆蕭德藻的侄子,白石妻黨。淒然:悲涼的樣子。小冠:閑時戴的便帽。(shū):古代一種像苧布的稀疏的織物。浩歌:高歌。援筆搜句:指提筆作文章。援,執;持。即念奴嬌之鬲指聲也,於雙調中吹之:清人方成培《香研居詞塵》曰:“蓋念奴嬌本大石調,即太蔟商,雙調為仲呂商,律雖異而同是商音,故其腔可過。太蔟當用‘四’字住,仲呂當用‘上’字住,簫管‘上’‘四’中間隻鬲一孔,笛‘四’‘上’兩孔相聯,隻在鬲指之間。又此調畢曲,當用‘一’字‘尺’字,亦鬲指之間。故曰‘鬲指聲’也,‘能吹竹便能過腔’,正此之謂。所以欲過腔者,必緣起韻及兩結字眼用‘四’字不諧,配以‘上’字聲方諧婉,故不得不過耳。”鬲指亦謂之過腔,見晁無咎集:晁無咎《琴趣外篇》注:“自過腔,即越調〔永遇樂〕。”《舒藝室餘筆》初稿雲:“晁氏不雲過入何調,依此鬲指推之,則過入高大石也。”晁無咎,晁補之,字無咎,北宋“蘇門四學士”之一。吹竹:吹奏簫管、笛類的樂器。
五湖舊約,問經年底事,長負清景——當年相約遊賞五湖美景,這麼多年過去了,今天才實現,究竟是為何事所耽誤了呢?五湖:古代吳越地區湖泊。其說不一。這裏應指洞庭湖。經年:多年。底事:何事。清景:清麗秀美的景色。
暝入西山,漸喚我一葉夷猶乘興——暮色降臨,遊伴們乘興登船,不慌不忙地劃槳前行。暝:日暮;傍晚。漸:正。一葉:指小船。夷猶:從容不迫的樣子。
倦網都收,歸禽時度,月上汀洲冷——勞累一天的漁夫收網回家了,隻有回歸的水鳥不時地掠過水麵,月光照耀著寂靜的汀洲,一切都顯得那麼清冷。汀:水邊平灘。洲:水中的小塊陸地。
中流容與,畫橈不點清鏡——我們在如鏡的湖中心停止劃槳,隨風隨水,任船慢慢漂移。中流:湖心。容與:徘徊、從容、緩慢流動的樣子。畫橈(ráo):華美的船槳。橈,船槳。
誰解喚起湘靈,煙鬟霧鬢,理哀弦鴻陣——誰能喚起發髻蓬鬆、如煙如霧的湘水女神來這裏彈弦奏曲?傳說湘水女神善彈琴,《楚辭·遠遊》:“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理:彈奏。鴻陣:即箏,箏上有弦柱斜列如雁行。
玉麈談玄,歎坐客多少風流名勝——大家在船裏清談闊論。玉麈談玄:魏晉名士談玄時多持玉麈,以顯高雅風度。玉麈,玉柄的拂塵。麈,麈尾的省稱,即拂塵。風流名勝:即風流名士,指在座的同遊之人。
暗柳蕭蕭,飛星冉冉,夜久知秋信——楊柳樹在黑暗中隨風起舞,蕭蕭作響,流星輕輕地劃過夜空,這清涼的深夜帶來了秋天的消息。冉冉:柔弱下垂貌。
鱸魚應好,舊家樂事誰省——我也像張翰見秋風而思鱸魚那樣清楚地記得昔日家中的樂事。鱸魚:晉代張翰在洛陽任職期間見秋風起而思吳中鱸魚膾,遂命駕而歸。省:記得;記憶。
此詞寫月夜遊湖樂事,景色清麗幽靜,感情淡雅,意境空靈蘊藉,呈現出了無盡的宇宙空間和渺小個體的感知。提筆思及舊約,一方麵通過表現對舊約的銘記於心來反映五湖的景色之迷人,另一方麵也暗示了詞人的飄泊生活。從“暝入西山”開始正式記寫遊湖之事,“夷猶”一詞是全篇的主旋律,後麵漁夫的“倦”收網、歸禽的“時度”、船的“容與”,以及下片的“玉麈談玄”都是“夷猶”的具體表現。此作的主體所流露的是詞人極大的興致:既有“山水空寒,煙月交映”的美景、“誰解喚起湘靈,煙鬟霧鬢,理哀弦鴻陣”夢幻般的情思,又有風流名士的清談闊論,無處不洋溢著閑適的氣息;除此之外,作為多情的詞人,當白石在這樣的月夜看到“月上汀洲冷”、寫到“夜久知秋信”,不會不撩起淡淡的鄉愁,所以他感歎“舊家樂事誰省”,這也就成為本詞的點睛之筆。
清波引
謝映先《中華詞律》:雙調,八十四字,前後片各八句六仄韻,前七句句式相同。減字有八十三字體。
宋孝宗隆興元年(1163)時,薑夔約九歲,隨父到漢陽,淳熙二年(1175)交鄭次皋、辛克清、姚剛忠等朋友,大約在第二年二十二歲左右離開漢陽,開始了漫遊生活。宋孝宗淳熙十三年丙午(1186)白石依蕭德藻居湖南長沙,在湘水之濱賞梅,感懷友人時填作此詞。
予久客古沔,滄浪之煙雨,鸚鵡之草樹,頭陀、黃鶴之偉觀,郎官、大別之幽處,無一日不在心目間。勝友二三,極意吟賞。來湘浦,歲晚淒然,步繞園梅,筆以賦。
冷雲迷浦,倩誰喚玉妃起舞。歲華如許。野梅弄眉嫵。屐齒印蒼蘚,漸為尋花來去。自隨秋雁南來,望江國,渺何處。新詩漫與。好風景長是暗度。故人知否,抱幽恨難語。何時共漁艇,莫負滄浪煙雨。況有清夜啼猿,怨人良苦。
小序意為:我在漢陽居住了很長時間,現在漢水的煙雨美景,鸚鵡洲的一草一木,頭陀寺、黃鶴樓的宏偉壯觀,還有郎官湖、大別山的清幽閑靜,這一切每天都縈繞在我的心頭。曾經我經常和兩三個好友到這些地方盡情地遊賞。現在,我卻身在湖南,這一年又將過去了,我深感淒涼。於是,我繞梅而踱,提筆寫下了這首詞。古沔:沔州,即漢陽。薑夔〔探春慢〕詞序中寫道:“予自孩幼,從先人宦於古沔,女須因嫁焉。中去複來幾二十年,豈惟姊弟之愛,沔之父老兒女子亦莫不予愛也。”滄浪:指漢水,中有滄浪洲。鸚鵡:指鸚鵡洲,在今武漢市漢陽江邊。漢末禰衡死於此,因其作過《鸚鵡賦》,所以後人稱此洲為鸚鵡洲。頭陀(tuó):寺名,在漢口西北。黃鶴:指黃鶴樓,今在武昌黃鶴磯上。相傳有仙人乘黃鶴過此,故名。唐代崔顥《黃鶴樓》一詩雲:“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郎官:湖名,在漢陽城東南。李白《泛沔州城南郎官湖》詩雲:“郎官愛此水,因號郎官湖。”這裏的郎官指尚書郎張謂。大別:指大別山,即今龜山。勝友:指白石在漢陽的朋友鄭次皋、辛克清、姚剛忠等。勝,良;美好;佳妙。去朅(qiè):走來走去。朅,去。湘浦:湘江岸邊。淒然:悲涼的樣子。摛(chī):舒;舒展。
冷雲迷浦,倩誰喚玉妃起舞。歲華如許。野梅弄眉嫵——迷雲冷霧籠罩著湘水之濱,是誰喚起了這漫天飛舞的雪花呢。野梅如此繁盛,賣弄著嬌媚的姿色。浦:湘浦,湘江岸邊。倩(qìnɡ):請;使。玉妃:一說指雪花,韓愈《雪》詩:“白霓先啟塗,從以萬玉妃”;一說指梅花,皮日休《行次野梅》詩:“蔦拂蘿梢一樹梅,玉妃無侶獨徘徊”,陳與義《梅花》詩:“粲粲江南萬玉妃”,這裏依雪花說。眉嫵:指眉的樣子嫵媚。這裏用女子形容梅花的可愛。
屐齒印蒼蘚,漸為尋花來去。自隨秋雁南來,望江國,渺何處——梅花下的蒼苔上留下了我來去的屐齒印。我隨著南飛的秋雁來到湘江,回望那魂牽夢繞的漢陽,渺渺而不可見。屐:木屐,鞋的一種,鞋底有齒。蒼蘚:苔蘚。漸為:正為。南來:白石從湖北漢陽到湖南湘江,所以說“南來”。江國:指漢陽。因漢陽瀕臨漢水、長江,故稱江國。
新詩漫與。好風景長是暗度。故人知否,抱幽恨難語——歡樂的時光總是在不知不覺中悄悄地流逝,我的朋友啊,你們知道嗎,我這滿腔深沉的遺憾無處訴說,隻能隨意作詩了。漫與:率意為詩。故人:指詞序中所說的“勝友二三”。恨:遺憾。
何時共漁艇,莫負滄浪煙雨。況有清夜啼猿,怨人良苦——何時我們才能同乘小船,泛遊於漢水之上,共賞滄浪煙雨呢!在這寒冷的夜晚,傳來陣陣猿的哀鳴之聲,更增添了我心中無盡的苦楚。清夜啼猿:化用楊炯《巫峽》詩句:“山空夜猿嘯,征客淚沾裳。”況:副詞。表示情態,相當於“正好”、“恰”。怨人:懷有幽怨的人,作者自稱。良苦:很苦。良,副詞。表示程度,相當於“很”、“甚”。
這是一篇湘浦賞梅、思鄉懷友之詞。詞序中列舉了六大漢陽景觀,表現了詞人對第二故鄉——漢陽的真摯熱烈的愛和深婉的思念,這六大景觀同時與詞中“冷雲迷浦”、“清夜啼猿”的意象形成對比,凸現了此時境遇的孤寂和淒涼。上片,冷落蕭索的環境中詞人一人孤獨賞梅,因而思及往日同遊吟賞的友人,回望漢陽,渺茫一片,引發思鄉之情。下片著重抒情,抱恨於往日快樂生活的易逝,愁苦於當下幽恨之情的無處訴說。在難以壓抑的思鄉懷友之情下,詞人道出了心中的期盼,“何時共漁艇,莫負滄浪煙雨”,然而在這美好的憧憬之中,一聲清夜啼猿抹殺了詞人心中僅餘的一點溫馨的幻想,更添羈旅生涯的哀苦。
八歸
湘中送胡德華
謝映先《中華詞律》:雙調,有平仄兩格。平韻格一百一十一字,前片十句五平韻,後片十一句五平韻。仄韻格一百一十五字,前片十句四仄韻,後片十一句四仄韻。減字有一百一十四字體。
薑夔一生篤於友誼,結交天下,現可考的與其結交者達一百多人,他對朋友的深厚感情也反映到了詞作中。〔八歸〕便是一篇表現友情的送別之作。據夏承燾《薑白石詞編年箋校》考證,此作大約寫於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以前,薑夔三十二歲左右,當時他正漫遊湖南長沙,胡德華是其友人,生平不詳。湘中指湖南。
芳蓮墜粉,疏桐吹綠,庭院暗雨乍歇。無端抱影銷魂處,還見筱牆螢暗,蘚階蛩切。送客重尋西去路,問水麵琵琶誰撥。最可惜一片江山,總付與啼。長恨相從未款,而今何事,又對西風離別。渚寒煙淡,棹移人遠,縹緲行舟如葉。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羅襪。歸來後,翠尊雙飲,下了珠簾,玲瓏閑看月。
芳蓮墜粉,疏桐吹綠,庭院暗雨乍歇——院子裏小雨剛剛停,蓮花褪落了香粉,梧桐在風中搖曳著稀疏的綠葉。暗雨:薑夔詞中常用的意象,表現出幽冷悲涼的心情及意境。
無端抱影銷魂處,還見筱牆螢暗,蘚階蛩切——無奈當我形單影隻、為離別傷心時,竹籬笆下螢火蟲卻發出微弱的光,蟋蟀也在長滿苔蘚的台階上淒切地叫著,又讓我平添了幾分煩躁和憂傷。無端:無奈。抱影:形容孤單,隻能與自己的影子相依。銷魂:黯然傷神,這裏指為離別悲愁。江淹《別賦》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筱(xiǎo)牆:竹做的籬笆牆。筱,小竹。螢暗:螢火蟲發出微弱的光。蛩(qiónɡ):蟋蟀。
送客重尋西去路,問水麵琵琶誰撥——我送友人西去,有誰能為我彈起琵琶來抒發天涯飄泊之感呢?問水麵琵琶誰撥:元和十一年(816)秋,白居易被貶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馬時送客九江,適遇江上商人婦彈奏琵琶曲,感人至深,引詩人無限感慨,作《琵琶行》記其事。
最可惜一片江山,總付與啼——最讓人痛惜的是這如畫的江山卻總充滿離別的哀傷。惜:痛惜。啼(jué):杜鵑啼叫。杜鵑鳥,鳴聲哀,古人常以此作為惜別的象征。,鵜,又稱杜鵑。屈原《離騷》:“恐鵜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
長恨相從未款,而今何事,又對西風離別——真遺憾我沒能好好招待你,而時間又太短,現在就要離別了。款:殷勤招待。
渚寒煙淡,棹移人遠,縹緲行舟如葉——薄霧淡淡,寒氣襲人,輕舟一葉,漸漸飄遠,隻剩下我一個人極目望著那逐漸消失的小船。渚(zhǔ):江中小洲。棹(zhào):船槳,這裏代指船。縹緲:隱隱約約、若有若無貌。
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羅襪——料想遠方佳人一定望穿秋水,倚竹而立,離愁縈繞著步履,久久不能離開。文君:漢代才女,司馬相如之妻,這裏借指胡德華的妻子。倚竹:化用杜甫《佳人》中的“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一句。愁生步羅襪:化用李白《玉階怨》中的“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一句。
歸來後,翠尊雙飲,下了珠簾,玲瓏閑看月——待到丈夫歸來後,共飲一杯美酒,放下珠簾,一同賞月。翠尊:翡翠玉製的酒杯。尊,同“樽”。玲瓏:形容明淨透徹的樣子,這裏用來形容月亮的晶瑩剔透。簾:門簾。下了珠簾,玲瓏閑看月:化用李白《玉階怨》中的“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李白詩原是描寫佳人獨自望月的孤寂之情。
全詞采用白描手法,充滿了意象的組合,讀之曉暢自然,無刻畫皴染之痕跡。整首詞由庭院細節描寫到江邊宏觀場景描寫,由借景抒情到直接抒情,由上片實寫到下片虛寫,層層遞進,多次轉換,感情一層深似一層。
詞的前六句以哀景寫哀,奠定了送別的感情基調,接著敘寫送別之場景,化用白居易《琵琶行》中的詩句,表現了家國身世之感。下片從“長恨”寫起,以哀景烘托了自己孤身駐足、遠望離人的無奈離愁,最後以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典故作結,用對方佳人的盼望和團聚的歡樂場麵聊以自慰,化悲傷為爽朗。用他人的溫馨反襯自己的形單影隻,真是別具匠心,深婉沉痛,感人肺腑。
小重山令
賦潭州紅梅
龍榆生《唐宋詞格律》:(小重山)又名〔小重山令〕。《金奩集》入“雙調”。唐人例用以寫“宮怨”,故其調悲。五十八字,前後片各四平韻。
此作寫於薑夔客居湖南長沙之時。這是一首詠物詞,薑夔的詠物詞多詠梅、柳,此關係著他的一段“合肥情事”(見〔一萼紅〕題解),這首小令借詠梅寄托了對情人的思念。潭州指湖南長沙,此地盛產紅梅花,有“潭州紅”之稱。
人繞湘皋月墜時。斜橫花樹小、浸愁漪。一春幽事有誰知。東風冷、香遠茜裙歸。鷗去昔遊非。遙憐花可可、夢依依。九疑雲杳斷魂啼。相思血,都沁綠筠枝。
人繞湘皋月墜時。斜橫花樹小、浸愁漪——我繞著湘江岸邊的梅樹散步,直到月墜江底都不肯離去,橫斜的梅枝點綴著朵朵小花,斜映在江麵上,使江水愁起了漣漪。湘皋:湘江岸邊的高地。湘,湘江,流經湖南。斜橫花樹小:此句化用北宋詩人林逋《山園小梅》中的詩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漪:水的波紋,又稱漣漪。
一春幽事有誰知。東風冷,香遠茜裙歸——我的心事有誰明白呢,紅裙女郎已經遠離,花香遠飄,隻剩下清冷的東風陪伴我。此句人梅相比,既是寫人又是狀梅。春:男女情欲。《詩經·召南·野有死(jūn)》:“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幽事:心事,一般多指兒女私情。茜裙:茜草染的紅裙,一般代指女郎。
鷗去昔遊非。遙憐花可可、夢依依——她像鷗鳥一樣飛去,昔日的歡樂已經不存在,我仍然憐惜當年梅花擺弄的風情、夢中再現的歡愉場麵。可可:恰到好處。依依:餘情不斷,留戀不舍。
九疑雲杳斷魂啼。相思血,都沁綠筠枝——九疑山雲霧飄杳,娥皇、女英正為思念其夫而傷心地哭泣,我與紅裙女郎的思念之情如同他們一樣,相思血淚染紅了梅花的枝條。九疑:九疑山,今湖南寧遠縣南,山有九峰。相傳古代帝舜南巡,死於蒼梧,葬於九疑山下,其二妃娥皇、女英追至痛哭,泣淚染竹,斑斑如血,後二妃死於湘水,成為湘水女神。沁:浸,滲透。筠(yún):竹子,此處指梅樹。
薑夔多以清筆寫濃愁,而這首詞則是濃彩重墨地渲染離愁之悲切。本詞雖是詠物詞並以詠梅入手,但整首詞都是邊寫梅邊寫人,既寫梅又寫人,梅與人合一,情與景相融。詞的上片開頭即點題,引出人、梅、愁,並以江水的漣漪代指心中的不平,由景及人。而“一春幽事”、“香遠茜裙歸”是明寫人暗寫梅,“鷗去昔遊非。遙憐花可可、夢依依”則是明寫鷗、寫梅,暗寫相思之人,一語雙關,頗具匠心。詞的下片化用娥皇、女英的典故,緊扣題意,並充實了詞中梅的意象,筆斷而意連。最後“相思血、都沁綠筠枝”點明主旨,含蓄空靈,意境幽遠,讀之頗為震人心肺,蕩氣回腸,難怪劉熙載在《藝概》中說:“薑白石詞幽韻冷香,令人挹之無盡;擬諸形容,在樂則琴,在花則梅也。”
眉嫵
戲張仲遠
龍榆生《唐宋詞格律》:一名〔百宜嬌〕。《詞律》以王沂孫《碧山詞》為準,與《白石道人歌曲》過片處用短韻及結句用三、三句式,稍有出入。一百三字,前片五仄韻,後片六仄韻。前片第一句,後片第二句及結尾倒數第二句所有第一字並是領格,宜用去聲。
這是薑夔的一篇戲作。薑夔在吳興時曾寄居在張仲遠家,張仲遠經常外出,他的妻子識文認字且又妒忌心強,所以每有書信來到必先窺視。薑夔戲為此詞,投寄仲遠,為其妻所見,進而責問仲遠,但他竟不能認出此作出自白石之手,不免吃了些苦頭。張仲遠為白石之友。陳鵠《耆舊續聞》載:“薑堯章嚐寓吳興張仲遠家,仲遠屢外出,其室人知書,賓客通問,必先窺來劄。性頗妬。堯章戲作百宜嬌詞以遺仲遠雲……仲遠歸,竟莫能辨,則受其爪損麵,至不能外出雲。”
看垂楊連苑,杜若侵沙,愁損未歸眼。信馬青樓去,重簾下,娉婷人妙飛燕。翠尊共,聽豔歌郎意先感。便攜手月地雲階裏,愛良夜微暖。無限風流疏散,有暗藏弓履,偷寄香翰。明日聞津鼓,湘江上催人還解春纜。亂紅萬點,悵斷魂煙水遙遠。又爭似相攜,乘一舸,鎮長見。
看垂楊連苑,杜若侵沙,愁損未歸眼——看著依依垂楊連接著一個美麗的園林,芳草無邊,長滿沙堤,真是愁壞了這雙盼你回來的眼睛。杜若:香草的一種。杜審言《和韋承慶過義陽公主山池五首(之三)》詩:“杜若幽庭草,芙蓉曲沼花。”《楚辭·九歌·湘君》:“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