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芝
小說
作者:劉梓潔
從認識小芝開始我就直覺我們之間一定有什麼不對勁,後來終於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但我一直不知道要怎麼跟人家說小芝和我的故事,因為我知道隻要一說我們的關係,就會得到一句:唉呦你們好亂喔!或,你們好複雜喔!
真的嗎?我們真的有那麼亂,那麼複雜嗎?我不覺得。因此,我打算從最單純的部分開始說起,關於小芝和我的共同點。
我們都喜歡,手長得很好看的男生。手指平滑纖長、指甲平整幹淨、拿筆或拿酒杯,或隻是雙手交疊放在大腿上,都有一種優雅的弧線。我們都覺得手好看比其他地方好看重要。
“用好看的手挖鼻孔,都比用肥短肮髒的手翻詩集還有氣質。”我說。
“是不是!就是這樣!”小芝回應。
我們偶爾約了在咖啡館交換近況,就是交換最近搜集到的好看的手(們)。名為交換、分享,卻彼此暗暗感覺到,是較勁、比賽。
總是小芝贏。她贏的不是數量,而是質量。在我偷瞄著捷運上滑手機的青少年的手、書店文青店員結賬的手、修車廠的黑手、調酒潛水或瑜伽好手,小芝總是與她搜集到的手的主人們交換電話並約會。
客觀地說,小芝並不算太聰明,也沒什麼幽默感。她人如其表,表如其職業。長直黑發、無框眼鏡、中學英文老師,我敢說,她現在穿去教書的衣服很多都還是她媽買的。
她最常講的話就是:“是不是!就是這樣!”要讓她說出這句話並不難。跟她說話時我會努力地表現幽默睿智,跟她見麵時我也刻意穿得性感又脫俗,雖然這兩件事對我來講本就不難。我這麼做,讓她感覺我重視她、喜歡她、期待與她見麵,但對我來說,好像隻為表現一件事。
那就是:我,比、你、強。
但她的語言能力比我強上許多,這一點,老實說,我心悅誠服。她很有天分,也很努力,英文可以與老英老美對答如流不說,還精通日語、法語、西班牙語。她與我聊天時會不時跳出個外文單字,然後像在教學生一樣,翻譯中文意思,解釋該國人會在什麼情境使用這個字。她也總是把這些外國字鑲嵌得剛剛好,不讓我感覺到她有一絲賣弄。但其實她是。
仔細觀察,朋友或戀人之間,經常存在強弱。強的那方主宰所有事,專製同時也有一種我給你靠的氣魄;弱的那方,自然而然成為小乖乖或俗辣。但是,若有一方不甘願了,關係就保不住了。小芝和我的強度好像就這樣剛剛好,所以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喝咖啡。噢對了,她也不喝咖啡,不抽煙不喝酒,我們坐在咖啡館時,她多半喝的是果汁,頂多奶茶。然後我會低頭看一下她今天又穿一雙新的阿嬤涼鞋是怎樣。
我們的關係,簡單說,朋友。一個中學英文老師與一個戲劇係講師,成為朋友,沒什麼戲劇性,也不亂不複雜。我到他們學校的教師研習營做了一場講座,小芝自告奮勇,把幾篇英文延伸閱讀文章翻譯成中文,我很感謝她。她把書還我,我請她喝咖啡。她分享暑假歐遊見聞,說從戴高樂機場到巴黎市區的火車上就跟一墨西哥小弟你儂我儂,到德國還被一位博物館遇到的鰥夫老教授請去家裏吃燭光晚餐,當然該做的都做了。反觀看似腿比較開的我每次旅行天一黑就孤伶伶拎著超市食物回旅館是怎樣?我開始對看似保守封閉平靜無波的中學教職界刮目相看。
所以,我們這以“你最近有看到什麼好看的手嗎?”為開場白的常態約會就開始了。雖然我知道,朋友嘛,來來去去,親親疏疏。一陣子你跟甲要好,一起逛街吃飯看表演做指甲,一陣子又淡了,變成跟乙熟,聽心靈講座上烹飪課找水晶神婆看前世今生,一陣子乙又不見了。但我從沒想過,和小芝的友情會這樣終結。
一如往常,小芝報告她又得到了新對象,是她學校新調來的訓育組長。他主修地球科學,卻向她借了一本英文小說,午休時間在辦公室讀著,還一邊在喜愛的句子上劃線。
“你想像喔,一雙好漂亮好幹淨的手,拿著尺和螢光筆,一絲不苟地劃線,你會怎樣!?”
我說我會尖叫。
“是不是!就是這樣!”
我說小芝你誤會了,我尖叫的原因是,書怎麼可以劃線呢?而且還是跟別人借的耶。
小芝努努嘴。我隻好再補充,當然啦,重點是你喜不喜歡那個人,如果你喜歡他,當然無所謂,如果不喜歡,一定會叫他買一本賠你吧。小芝滿意地點點頭。
接著,小芝巨細靡遺說了他們約會到上床的過程:劃線男開車載她從陽明山到金山再到北海岸,兩人在車上從童年聊到現在,雖然是各自的流水賬編年史也覺得好有趣,到了淡水,劃線男把車停在便利商店門口,下去做了三件事:領錢、買保險套、買牙膏牙刷。上車後慢條斯理把交易明細表折好,放進車上置物箱,把保險套放口袋,把兩套牙刷組交給小芝,溫柔地說了一句:“旅館的不好用,怕你用不慣。”(我插嘴:“他是指保險套還是牙刷?”小芝笑著打我)
他們一周去開一次房間,大部分是周間,小芝開始換用較大的包包,把換洗衣物帶去學校。有時一早升旗典禮,看劃線男在台上雄赳赳整隊,都覺得恍如隔世,那是剛剛與我翻雲覆雨的情人嗎?但越是這樣,就越刺激。
“為什麼聽起來像偷情呢?也是為了比較刺激嗎?”我問。
小芝頓了一下,說:“不可以對我做道德判斷,我才要說。”我點點頭,答案昭然若揭。“他有老婆和小孩。”賓果。
但小芝接下來的話,卻狠狠踩了我一腳。“而且他老婆得了癌症末期,現在住在醫院,請二十四小時看護照顧。他老婆娘家很有錢,醫藥費都是娘家出,在讀幼稚園的小孩也讓娘家接走了。”
所以,意思是,這位人夫人父,從此放大假了?還有閑情逸致在跟別人借來的原文小說上劃線?我要小芝冷靜客觀想清楚,這男的第一在紓解壓力,第二在找備胎。有時我們意亂情迷深陷其中,可是跳出來看,就會發現一切隻是偶然。我剛回台灣時在南部一所四周都是鳳梨田的私立專校教書,學校一個熱心的、在體育課教土風舞的歐巴桑老師,介紹我跟鳳梨田另一頭的鐵工廠小開認識。歐巴桑老師說,人家也是公立大學的機械碩士哦。因此,我和這位篤實小開在小鎮街上唯一的咖啡座聊了天,我沒什麼感覺,但那天晚上,我竟然睡不著了!翻來覆去,胡思亂想,還把我與他未來的兩個小孩名字都想好了。但我突然一想,不對!是因為下午和他見麵時,喝的那杯85度C!是咖啡讓我失眠了!這麼一轉念之後,我睡著了。下一次見麵,我點了草本紓壓茶,果然睡得很好,跟他也就沒下文了。
所以小芝,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他太太不是臥病在床,他還會不會讓這一切發生?或是,如果他太太吃了什麼丹藥或做了什麼能量治療,突然一夜痊愈了,你怎麼辦?
小芝像是吃了什麼丹藥一樣,把像是她準備了幾輩子的對白,一字一字慢慢說出來:“如果是命中注定,應該不會那麼難遇見,遇見之後也不應該有那麼多困難。如果真的是那個人,應該是他把手伸出來,你把手搭上去那麼單純。結合的那瞬間,所有荊棘會自動消失,沒有什麼好克服、經營、磨合的。”
所以,這位男士經過有如上帝主宰的中學教職員請調係統,自動送到你麵前,然後又因為你們一見鍾情,他的老婆小孩活該蒸發。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