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時代與家庭(2 / 3)

在他乖戾的性格之中,還隱藏著一種耽於幻想的怪癖,從而構成了他家族的又一特色。他的兒子巴維爾·葉戈羅維奇(安東·巴甫洛維奇的父親)在專製和橫暴方麵本來比他自己還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他卻能夠在兒子的身上看到一種別人沒有察覺出來、也不可能察覺出來的隱蔽的、安靜的、耽於幻想的性格,而把他這個根本不是什麼“安靜的”人稱之為“親愛的安靜的巴維爾·葉戈羅維奇”。耽於幻想這一點,成為自祖輩起至三代人身上都具有的一種和藝術秉賦有關的顯著特點。

葉戈爾·米哈依洛維奇是一個十分嚴厲的人,可他在給兒子的信裏,卻時常會取笑自己。他顯然不僅讀到過《聖經》,而且也還的確看過幾本小說,因而他使人想象不到這個昔日的農奴竟還會使用“文學”筆調。“我在忙著收割莊稼,烈日把莊稼都烤幹了、曬焦了。契訶夫老頭流著汗水,忍受著幸福的陽光的沐浴和烘烤,但是夜裏睡得很香。”在這裏,他使用了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這突然的改變使人驚奇不已。他還喜歡派頭十足的措詞“茲因事體繁忙,時間不敷,不能與吾之愛子愛女遊戲,借此沉悶之信紙,聊訴衷曲。”很有幾分象中國的傳統老人從唱本上學來幾句文言的味道。

葉戈爾·米哈依洛維奇在勞碌中度過了自己的一生,以他頑強的奮鬥精神,實現了自己及家人的自由夢想,更為他的幾個兒子都找到了自由人的工作,並使他們脫離了農民生涯。米哈伊爾在卡魯格地方當上了一名稱職的裝訂工人,米特羅方則做了一名店鋪的夥計,後來也成為塔幹羅格市的一名獨立的“商業家”。“安靜的”巴維爾·葉戈羅維奇則在塔幹羅格市一個大商人的店鋪裏當上一名“小夥計”,後來被提拔為賬房的管事。葉戈爾·米哈依洛維奇也把他自己嚴厲的性格、倔強的脾氣、耽於幻想的特征等一切的優點、缺點,都一並地遺傳給了他的子女們,而在他的“愛子愛女”之中,巴維爾·葉戈羅維奇更多地繼承並發展了他那耽於幻想的特征,並把它變成了一種明顯的藝術才華。

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的父親巴維爾·葉戈羅維奇·契訶夫,在解脫了農奴身份以後的第三年,即1844年,就獨自離開了父親葉戈爾·米哈依洛維奇工作的普拉托夫伯的莊園,來到了塔幹羅格市裏闖生活。這年他才19歲,他在塔幹羅格市議長——當時很有名望的當地商人柯貝林家裏,找到了一份賬房管事的差事,依靠自己辛勤的勞動來換取微薄的薪金。他必須卑躬屈膝地從早到晚伺候所有的人,甚至當別人無故打了他耳光的時候,他也隻能是強作笑顏。在10多年的卑微工作中,他也像自己的父親葉戈爾·米哈依洛維奇一樣,確立了自己堅定的生活目標,那就是一定要擺脫這種不是奴隸而又勝似奴隸的卑微狀況,成為一個真正獨立自主的自由人。他也是一個喜歡氣派的人,他甚至一心想著將來要開設一家自己的“商號”,成為一名像樣的商業家而不是一個小店鋪的小老板,甚至要超過現在的東家柯貝林。他擁有著十分頑強的性格,他的奮鬥終究要達到目的。

1857年,他的目的開始實現了。他在塔幹羅格開設了自己的小雜貨鋪。出售茶葉、砂糖、肥皂、香腸等小商品,也兼營服飾用品等等。他像自己的父親一樣,非常嚴格地對待自己的“商業”事業,嚴格管理並努力形成自己的經營秩序,以發家致富。然而,他又不完全像自己的父親那樣,在自己的奮鬥目標上勇往直前,義無反顧而又完全徹底,他雖然常常自詡為“商業家”,但他的氣質更多地繼承了父親的另一麵,具有藝術家的特色,而他這種“藝術家”的靈魂,則時時幹擾著他經營事業。

巴維爾·葉戈羅維奇發揚光大了父親的幻想特征,成為一名多才多藝的人。他竟然通過自修的方式學會了拉小提琴,而且從此迷入此途;他還酷愛繪畫,畫過彩畫,並且對肖像畫很有些研究。他把自己對音樂、繪畫的愛好都遺傳給了自己的子女,“我們的才能來自父親”,這是安東·巴甫洛維奇肯定的說法。他甚至能夠使生活也像音樂那樣嚴整和諧乃至於莊嚴、壯麗。每天傍晚,他總是要和他的次子尼古拉表演上幾段小提琴二重奏。他還尤其喜歡宗教歌曲那種莊嚴肅穆的色彩,也正因此,他開始了一個十分古怪的行動,就是組織了一個教堂的唱詩班,他竟以他的全部才幹,努力想使他的唱詩班成為全城鎮裏最好的一個。他從鐵匠當中網羅人才,並強迫他的幾個兒子全都參加了唱詩班的高音部和中音部。他是一個為人十分熱情的人,也能夠把他自己整個的心靈都完全獻給他所喜愛的事業;他還喜歡發號施令,自尊心很強,是一個生來就要做出一番事業的人。然而,由於他沒有受到過任何正規的教育,加上古怪的個性,他卻隻能把他的才華和精力浪費在一些古怪的舉動上。這個教堂的唱詩班,犧牲了他許多做生意的時間,也正是這個唱詩班,而不是他當初熱衷的經商,才是他一生中真正的興趣所在。他的興趣給他的孩子們帶來了天賦,也帶來了痛苦的根源。

凡是與宗教禮拜有關的事情,巴維爾·葉戈羅維奇都是一絲不苟、嚴格而又是苛刻的,隻要他喜歡,別人也就都要去做,他同樣繼承了葉戈爾·米哈依洛維奇的專橫與暴虐。

每逢大的節日,在需要做早彌撒的時候,巴維爾·葉戈羅維奇總是在深夜兩三點鍾就把孩子們叫起來,也從來不管外麵是什麼樣的天氣,必定要帶著孩子們去教堂唱詩。他把讓孩子們去教堂裏唱聖詩,認為是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所以,他從來不會聽信別人的任何勸說。他是一個宗教歌曲的狂熱愛好者,並不是出自於何等程度的宗教熱誠,但離開了宗教歌曲他簡直就不能活命。這種狂熱,使得他對於美和嚴整的正當追求,反而變成了某種直接違反美和美感的可惡的東西,變成了某種意義上真正的苦刑。

巴維爾·葉戈羅維奇的專橫暴虐還表現在其他方麵。他那從來也沒有能夠再發展的小雜貨鋪,每天從清晨5點鍾就要開門營業,一直要連續工作到深夜11點鍾。而這個鋪子裏盡管有著漫長而又繁重的勞動,但巴維爾·葉戈羅維奇除了擁有“學徒”以外,從來也沒有花錢雇用過任何一位正式的店員,他時常把小雜貨鋪子裏的一切事情,完全地交給自己的幾個孩子去幹,而他自己則熱衷於自己的宗教唱詩班。此外,他還要花費許多的大好時光,用在公眾所推選的所謂“社會工作”上。他總是想給日常的事物塗抹上“意味深長”的色彩,從而使最平淡的事情也顯露出一種特別的氣派,時刻不忘他這種靈魂深處的追求,到處製造出各種喜劇效果。當他的商人弟弟米特羅方·葉戈羅維奇去莫斯科、彼得堡等地辦貨的時候,他也會這樣寫信:“您在莫斯科。我們十分榮幸和愉快地祝您來到帝都莫斯科,並且希望您在大吉大利地勝利辦完您的事情之後,駕臨我們帝王之行都——大名鼎鼎的彼得堡。”而弟弟真的“駕臨”彼得堡以後,他又寫了一封洋洋灑灑達萬言之多、而且慷慨激昂的信,信中以各種崇高的理由,向他的弟弟大談了一番聖彼得堡建都的意義和俄羅斯領土的廣大無邊、巍峨壯觀以及外國人對大俄羅斯的畏懼。至於純商業事務性的關鍵問題,他卻隻說了一句“辦貨要大膽而氣派”的話。這兩兄弟是彼此心領神會的,是可獲得相同評價的一對“社會人士”,“弟兄們,他是個聖人,可也是個活人。他本應該……成為一個事業家的,可是他卻鑽進神父堆裏去了,而且這也不是出於他的本心。但在這個行業裏,他卻幹出了那樣許多聞所未聞的事情,真可以配得上‘事業家’的稱號,不過同時他也感覺到,他跟這些神父祭司們是搞不到一起去的。他感覺到,如果上帝讓他知道點什麼的話,他會把這群笨鵝全給宰了的。可是這點什麼,上帝沒有讓他知道……他是一個毫不外露的足智多謀之士(用我們的話來說就是又實際,又精明),但同時他也是個心地純潔的人”。然而,他們給日常事物加上無上的“氣派”的外貌,為以金錢為轉移的、本來就既可恥又可悲的現實社會加上美妙而崇高的裝點,這一切所表現的小市民的世界觀和小市民的美學,這種以粉飾可憐的現實來同現實妥協的小市民趨向,恰恰毀壞了巴維爾及其兄弟身上純潔的本質,把好的東西變成了醜惡。巴維爾·葉戈羅維奇所熱愛的、本來無可挑剔的勞動中和生活中的嚴格、和諧的秩序和紀律也是如此,也大大改變了他們本來的麵目,而成為對孩子們的折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