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鄉村成為我們的“精神家園”

段崇軒

城市在神速地膨脹、發展,無數的農民、農民工義無反顧地投入它的懷抱;鄉村在急驟地萎縮、衰落,一個個村莊成了老人、孩子留守的“空巢”。這就是中國當今的現實,我們已進入一個城鄉一體化、城市高速發展的時代。然而,被譽為時代的鏡子的文學,卻呈現出一種迥然不同的景象。在整個文學創作中,鄉村小說依然長盛不衰、一路飄紅。2008年舉行的第七屆茅盾文學獎評獎,四部獲獎長篇小說就有《秦腔》、《湖光山色》等三部作品寫的都是農村題材即是明證。城市小說雖然熱鬧,但總是難成正果。這是一個有點蹊蹺、值得探究的文學現象。而在全部鄉村小說創作中,又似乎有兩種創作走向:一種是秉承既往現實主義創作路子,反映當下農村社會的變革、困難以及各種問題,突出的是農村“變化”的一麵,可以稱做現實鄉村小說;另一種則是超越現實,從形而上層麵,選取和表現鄉村世界的自然風景、傳統文化、民情風俗、人倫親情以及農民的精神性格等,側重的是鄉村“凝固”和“漸變”的一麵。這是一個自然的、曆史的、人文的鄉村世界;也是一個純潔的、美好的、精神的鄉村世界。這樣的鄉村在漫長的農業社會中普遍存在,但在今天已然難以尋覓,因此它更是作家的一種回憶、想象和創造。我們似可把它名為精神文化鄉村小說。

20世紀90年代以降,中國社會加快了從傳統農業文明向現代工業科技文明的曆史轉型。伴隨著這樣的社會進程,那些敏感的、有思想、有實力的作家,就開始了他們重新發現和書寫鄉村的創作之旅。這一探索一直持續至今,產生了一大批力作和精品。其實這一探索從新時期文學就開始了,但到20世紀90年代之後才成為一股強勁的潮流。從表麵上看,這樣的精神文化型鄉村小說,似乎同曆史發展是疏離、對峙甚至“反動”的。但從深層看,它恰恰是對現代工業文明(包括城市文明)的一種質疑、審視和校正,是對傳統文化(包括鄉村文明)的一種開掘、重構和弘揚。它所呈現的“鄉村”,已不再是對現實、對曆史的簡單摹寫,而成為精英知識分子乃至全民族的“精神家園”,其思想內涵和精神指向,是極為豐富和深遠的。現實的鄉村需要改變貧窮落後的狀況,實現現代化。而精神的鄉村,需要從“故土”中汲取精華,以建構一方心靈的綠洲。

城市是由鄉村孕育和催生的,是更高一級的文明形態。但城市膨脹到一定限度,就變成了一個龐大的、冷酷的、機械的“怪物”,背離了自然特征和人的本性。在這樣的時候,人就會重新返身自然、回歸鄉村,即便是“肉身”回不去,也要作“精神”的“皈依”。進入市場經濟時代以來,我們的不少作家都表現了人們的這種精神動向。紅柯的《大漠人家》描繪了一幅令人驚歎的大西北風景畫:遼闊的沙漠、壯麗的日出、萬物的生長。一位孩子由爺爺帶領在神聖而有趣的起土豆勞動中,情感、心智和人格在不知不覺中葳蕤成長。寫的是人與自然、人與勞動的關係。範小青的《蜜蜂圓舞曲》敘述的是在一個叫笠帽島上的養蜂人的故事。

在這個花香鳥語、蜜蜂成群的小島上,人與蜜蜂可以對話,蜜蜂有自己的思想、感情和語言,花、樹、鳥與雞、鴨、狗各安其所,其樂融融。作家把自然、村落寫成了一種有生命、有個性、有感覺的活的存在。人隻是自然中的一個種類,他隻有順應自然才能生存,違背自然就會受到懲罰。在這裏,不管是紅柯的大漠,還是範小青的笠帽島,都同鋼筋水泥構建的現代城市形成了鮮明對比,其中寄托了作家對自然、鄉村的情感與懷戀,體現了作家在現代社會背景下對人與自然、鄉村的新的思考和認知。

鄉村是一方自然之境,也是一個文化載體。中國鄉村曆經數千年,形成了自己獨特而龐雜的文化傳統、民情風俗。盡管近現代以來的戰爭、革命、運動,已把它衝擊得支離破碎,但它或變異或沉潛,餘脈不斷。對這種傳統的東西,現當代文學中多持審視、批判的態度;20世紀90年代之後的文學卻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雖然還有審視和批判,但更主要的是一種發掘、保護、複興的姿態了。鄉村中的文化傳統,既有來自曆代統治階級的正統文化思想,如儒、道、釋,是為“大傳統”。也有源自民間的思想、習俗、藝術等,稱做“小傳統”。賈平凹1990年發表的中篇小說《美穴地》,寫的就是中國鄉村中的看風水文化,這種古老的文化來自《易經》,它不僅盛行於民間,也流傳於統治階層,在今天依然有重新複活的勢頭。作品中的苟、姚、柳三家,都在用心良苦地找“吉穴”。墳地的選擇竟神奇地影響了三個人家的興衰沉浮、人物命運。這自然有一些封建迷信的嫌疑,作家的態度也有點曖昧,但墓穴的確定與家族的興衰之間的神秘關係,確實是一個值得破譯的文化之謎。郭雪波的《天音》發掘和表現的則是草原上的民間文化,說唱藝人老孛爺彈唱的民歌,深情、悲愴、激越,象征了蒙古族人的精神性格,但它已不再有傳人和聽眾了。它同要沙化的小屯將一齊消失,但作為一種民族的精神文化遺產,值得後人銘記和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