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人間別久不成悲(1 / 3)

《當代小說》2011年3期

述平已經多少天沒有回家了,母親也不來信,視他已經消失了一般。有一些落寞的日子,他會想起在母親身邊的光景,不過,許多曾經刻骨銘心的事也都變得淡漠了。如果日子忙碌,他甚至忘記了自己還有一個老家,還有一個母親。直到那個下午,他正坐在沙發上機械地換著電視頻道,手機突然響起,刺耳的鈴聲把他嚇了一跳。你是述平嗎?這蒼老的聲音有幾分耳熟。述平疑惑地答複了,電話那邊就傳來一陣抽泣:我是你娘啊,述平。

娘?述平茫然地站起身來,抬頭看了一眼遠處的山脈。那山的後麵應該是這聲音的來處。巨大的空間感使述平有些暈眩。他還沒有適應從窪地到高處的轉換。上一周,他們剛剛從棚戶區搬出來。這幢總高二十六層的商品樓,位於城市的邊上,以前需要仰脖而望的淩霄雙塔,現在就處於他們視野的右下方。述平一家住在頂層。離此不遠,有一條流淌千年的古河,因為雜物堆積,現在早已一片腐臭和狼藉。

母親微微有些緊張。問說工作、生活一切都好?述平說好。母親便無話了。

述平三十六歲。這是生平第二次接到母親的電話。頭一次,已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他的情況分外糟糕。失業、失戀,絕望中的他差一點跳河自盡。一場無望的愛情消耗了他的所有。金錢,信心,前途。一時間,他以為自己什麼都沒有了。由於有向死之心,他看待事情反而平靜些了。在他以為自己終將告別人世的那個下午,烈日烘烤地麵,他覺得自己的身上又幹又熱。他去了他們頭一次見麵的那個公園,給她發了一條短信,說自己有無比重要的事情,想再見她一麵。在得到無情的否定的答複後,他強忍著淚水,整了整印花襯衫的領子,然後帶著臨終者的決絕和依戀看了看天空,天空中泛出一片淡藍色的光來。他準備縱身入水的那一刻,陽光隱藏起來了,一大團雲影籠罩了整個水麵。手機就在這時響了。

娘?是的,我是述平。我的情況很好。我準備去吃點飯,然後洗個澡。

我的嗓子?沒事,就是昨夜加班,睡得晚了。

放下電話後,他有點為自己剛才的謊言吃驚。然後他就感到真的餓了。他去吃了一碗羊肉泡饃。吃到一半的時候他又悲從中來。於是他邊吃邊哭。從飯店出來後他就直奔車站。他準備原原本本地把自己半年的經曆講給母親聽。他確實有好些日子沒回家了。

母親不隻一次將述平從死神手中拉回來。說起來奇怪,年齡越大,述平的心理越脆弱。二十八歲那年,做生意賠光了錢,他想到了自殺,三十歲那年,輕信自己患了絕症,他又差點走上絕路。最近的一次則是三十二歲那年,因為致力多年的事業出現了危機,他又徹頭徹尾地否定了自己的人生。但有了第一次的教訓後,母親對他放心不下,經常托夢給他。每次他行將告別人世,總能及時地聽到母親的訓誡。他在夢境中同母親辯駁,每次總是說不過母親。在死亡目前,他已經數次刹車。

三十三歲的時候,述平遇到了後來成為他妻子的這個女人。那年她剛剛大學畢業。自從他們見第一麵起,他就固執地認為這個郊區小鎮上的姑娘是唯一願意與他終生相守的人,次年他們結了婚。轉眼之間,他似乎成了最幸福的人。除了日常生活的困窘,他幾乎沒什麼抱怨的了。可盡管如此,他們還是用兩年時間,攢足了一個兩居室的首付。在此期間,婚姻帶來的滿足感已經消耗殆盡。買好房子後,述平用一個懷疑主義者的目光打量過自己的人生,結論是一切都是陰差陽錯。述平後來還遇到那個拒絕過自己的女人,不過已經沒有什麼感覺了。時光將所有的恩怨都衝洗幹淨,述平慶幸地發現自己竟然那麼新鮮地年輕過。

都說知子莫如母,但相隔遙遠的母親哪知道述平心中的翻江倒海。母親草草說了幾句,把電話掛掉了,述平心中卻一陣接一陣的不安。來電顯示是弟弟的號,述平趕緊給弟弟發去短信相詢。弟弟很快回過來,說家裏沒事,娘可能是想你們了。述平仍然狐疑不定,夜裏同妻子商議,準備天明即起,回趟老家。睡前,述平拈指數了數,足足有七個月沒有見到母親了。起因也跟房子有關。因要購買材料,裝修新家,拖拖拉拉一幹四五個月,後來則是深感手頭拮據,又不願意讓父母知曉自己的境況,所以幹脆回避。直到下午母親打來電話,述平仍然沒有說出真相。通話的時候,妻子就在旁邊聽著,當時沒吭聲,後來實在忍不住了:“你也不要硬撐著,興許媽手裏還有點錢呢。”

述平搖了搖頭。他都已經有多少年不向父母伸手了呢。最先是父親蓋房子出了事,從梁上摔下來,要住院治腿時,母親滿眼淚水地向述平哭訴。那是八年前,二十八歲的述平不僅身無分文,而且屁股後麵總跟著好幾個逼債的。母親不願意讓他難堪,就轉身把淚水擦幹了。那年弟弟剛剛結婚,生了雙胞胎,家裏同樣緊張得快揭不開鍋了。耽擱了一些日子才把父親送去治療,後來父親的腿就有些瘸了。但好歹逃過了一劫。事後多年,述平的心裏都有陰影。他尤其不敢與父親的目光對視。生性粗礪的父親,在那些被病痛折磨的日子裏,性情變得多疑而敏感。他專注而探詢的目光經常把述平搞得心煩意亂。後來還有一回,是弟弟蓋房缺錢,述平因剛剛結婚,自己的外債還沒有清理幹淨,同樣駁回了母親的麵子。母親歎氣連連的樣子再次給他留下了心病。

當後來有點錢的時候,述平就想著買房子了。他同樣不能指望家裏任何人的援助。他的這種想法沒少遭到妻子的奚落。他想她終歸沒有明白窮日子在他們這裏的含義。有一天他想起一件事。那是在被醫生宣判了死刑之後的第二天,他顫抖著聲音向母親說起自己的病情。他記得母親驚慌失措茫然無助的樣子。母親哭了許久之後說出的第一句話是:“我們拿不出這麼多錢來,再說,家裏還有你弟弟。”這句話他至死都忘不了,盡管他知道這是不應該的。幸好醫生做出的是一個錯誤的判斷,否則他哪來的今天。

對述平來說,這是非常痛苦的一夜。

第二天急匆匆上了長途客車。車到中途,開始落雨,扯天扯地一片雨霧,把整個世界都打濕了。妻子一個勁地埋怨:“勸你偏不聽,攤了這麼個鬼天氣!”述平瞪了她一眼:“若不是你,也不至於拖這麼長時間。”說完有點兒悔意。妻子有些不快,說:“我們又沒拽著你的腿。”這句話讓述平因為睡眠不足而略顯困頓的臉拉長了:“也確是你,總說裝修忙,家裏人能理解,回去你跟娘解釋吧。”借著火氣,他又把自己十年來的生活回憶了一遍,突然發現真是失敗。已經過去整整一夜了,他仍在為母親的抽泣感到難受。他有點兒怨恨母親。

進家門前,雨已住了,但大人小孩,褲腳上都是泥點。母親早就迎在了門口,像一截樹樁。她穿著深色外套,麵無表情,或許是因為傷痛,或許是因為別的,不過,她的臉色看起來還好,隻是白頭發又多了些。看到述平的時候,母親的眼光是躲閃的,這使述平的心情又變糟了些。他開始想起每次回家都是這樣,喜悅總是轉瞬即逝,甚至從頭至尾都不出現,反倒是連綿不絕的憂傷像長長的歲月一般侵入他身體的每一寸肌膚。他低了一下身子進入院門,院子裏的雞和狗都跳起來。這些家禽家畜對他都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