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貧賤夫妻(1 / 3)

《黃河》2008年4期,該篇獲《黃河》2008年度優秀小說獎,第十屆太原文藝獎。

常萬新在孩子出生前回了趟老家,看著父母兩張老臉上都是愁苦,就沒有把借錢的事提出來。除了愁苦,父親的臉上還多了一項內容,就是不屑。開始的時候常萬新不解其意,後來才突然明白了,因為父親在外麵嘮叨了一句:這一回連煙都沒有了。人窮了誌短,沒想到父子之間也是如此。本來自己準備買煙的,可妻子提醒他說家裏隻剩下兩千塊錢了,交了房租就剩五百了,常萬新就狠狠心,兩手空空地回來了。

可父親的臉色實在難看,目光總是閃爍著瞅他,好像在琢磨他這些年到底是怎麼混的,不僅家裏指望不上分毫,還時不時地回來盤剝父母。父親沒有掩飾對他的痛恨,隻是不再像以前那樣罵他了。兒子畢竟大了,而且馬上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再罵他顯然有些說不過去。可父親窩著火,連招呼都不打就上工去了。母親察言觀色,看出兒子心裏的不快,心裏一團亂麻似的,又疼他,又煩他。

說起來也真是的,常萬新結婚都快兩年了才要孩子,原本是想著打好了基礎,孩子不用再跟著他們過苦日子,可將近兩年光景,他非但沒有越混越好,反而因為單位不景氣,竟連基本的生存都成了問題。以前還好,工資雖說低了點,但基本可以按時發放,到了去年後半年,就連這一點都做不到了,工資時常拖欠幾月不發,並且也不做任何解釋。這不,剛進七月份,可常萬新已經是第三次回老家了。父母現在一看他的臉色就知道他在動什麼心思,除了要錢還是要錢,而且現在不是理所當然地伸手了,隻是說“借”,這個說法叫人聽了心裏作難,有心忍著不給吧,可就是看著孩子苦,聽說工資都欠七八個月了,兒子被逼得黃皮寡瘦的,可要給他吧,一次又一次的,何時是個頭啊。都說成家立業,可他們的兒子倒好,家倒是有了,就是沒有把業立起來。做父母的也不好再指點他了,畢竟人老了,又不了解時勢,就是說什麼,兒子也聽不進去。惟有過春節那一次,父親把剛賣了玉米的兩千塊放到兒子手裏,好像有點心疼錢似的,多說了幾句:大城市裏待不下去,就回來吧,怎麼著也是活,老逼著自己幹啥?你看看和你一起上學的小奇都混得人模狗樣了,又開飯店又買車,不比你在外麵仰人鼻息要好?

常萬新最見不得拿別人和自己瞎比較,他反問父親,小奇是誰呢?上小學時老流著鼻涕,隻上了三年半就退學,考試總是最後一名,能和他這個當年的鄉中考冠軍比嗎?

可就是這麼一個人,折騰了十來年,真的大發了,都說現在已經快有上百萬了,好像在鎮子上和縣城各開了一家飯店,現在一回村就吆五喝六的,誰也不放在眼裏了。

父親卻不知道兒子現在有多敏感,說起話來,好像故意捅他傷疤似的:你學習好有什麼用,到頭來,又比哪個強了一絲半點了?常萬新簡直怒極,“啪”地把錢往父親麵前一扔:

我的事情你以後少管。不就是幾個錢嗎?這是我借你的。都是我借你的,包括我上學的、結婚的錢,我都要加倍地還你。

父親懵了。他看了看兒子窮凶極惡的臉,有些不相信似的,你說啥?你再說一句。說著話他的手就上去了,老大不客氣地朝兒子的臉上甩了一巴掌,常萬新的半邊臉馬上就腫起來了。父親仍然罵罵咧咧的:你個狗娘養的,這是你扔的嗎?你有本事,再扔一下試試?你還真成人了你!

母親橫身擋在了他們父子中間,然後慌慌地拉住了丈夫的手,朝他遞眼色,要他走。父親不甘心,可看著妻子哭喪的臉,心裏就有些酸澀。他轉身走後,母親才來指責兒子:你知道就是這點錢,還是你老子汗一身水一身地掙出來的,你就不能體諒體諒我們的難處?你爸都快六十的人了……

一想起這些事,常萬新的腦袋簡直都要爆炸了。每一次回家,都像是一次短暫的刑期。

妻子和常萬新是同事。後來妻子為此嘮叨過,怎麼會找了一個同事呢?如果不在一起,或許還沒有這麼倒黴呢。上個月他們合計了一下,報社裏拖欠他夫妻倆的薪水都五萬多了!可這些錢,實在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夠發下來。

妻子懷孕,家庭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萬般無奈之下,常萬新已經找了三四回社長了,每回答複都是一樣的:會發的,但現在報社沒有大的進項,廣告費連日常辦公都不夠用呢,而且大家都沒發,社長、總編也是幾個月不領工資了,所以沒法開這個口子。社長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急得常萬新都要下跪了,可最終也沒有跪下去,不是他覺得自己還有多少自尊,而是知道即使跪下去也沒有用的。報社有一個記者在短短的幾個月中連續喪父喪母,聽說又是獨子,兩場喪事辦完,就窮得家徒四壁了。記者帶著家裏人去找社長,軟硬兼施,但結果呢,還是一分錢沒有拿到。倒是社長因為過意不去,陪著他們掉了幾滴眼淚。

誰也弄不明白,好好的一家報社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原來上上下下還有一百來個人,自從欠薪開始,請假的請假、跳槽的跳槽,現在隻剩下三十幾個人了。就是這三十來個人,做著以前百十來號人的活,其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但留下來的人還是隱隱地感到高興,因為現在他們的工資水平是以前的兩倍多,如果全部發放了,他們在這個落後的內陸城市裏,無疑就可以過一種體麵的生活了。似乎誰都拒絕去想象另外一種可能,因為放眼整個省城,還沒有這樣的先例呢!即使那些已經離開的人都堅信不疑:工資會發的,隻是遲一天早一天罷了。

可是,抱著一種虛幻的期待過了三個月的時候,常萬新實在有些恐懼了。他同妻子李月玲商量,想出去重新找一份工作。後者也同意了。就在他接到另外一個小報社的通知,準備去上班的那一天下午,報社裏出其不意地發了一個月的工資,雖然還是去年十一月份的,但到底是發下來了,數目呢,真還不算少,兩個人的加起來,共是七千八百塊。夫妻兩人如同久旱逢甘霖,抱頭喜極而泣。

這一次發薪最直接的後果是讓常萬新把剛剛到手的一份新工作給放棄了。

把工資仔細地清點了一下,償還了過去幾個月裏的一部分借款之後,常萬新向妻子交底:還有四千二百塊。就這些錢,輕易不能再動了。

但是,妻子已經快六個月的身孕了,需要補充營養,需要換一處稍微大一點的房子,總不能讓孩子出生後也住在十幾平米的小出租屋裏吧?在這上麵,妻子倒是開通得很,但常萬新非常固執,在談到這一點時,他簡直要流淚了。他對妻子說,月,你跟著我,真是受苦了。

房子一周後找好了,離他們上班的報社有些遠,但確實是大多了,兩室一廳一衛,共有五十多平米。妻子去看了房子,感覺還不錯,但聽到價格後有些猶豫,一個月五百塊,而且一交就是一個季度,這樣一來,他們又得出血。一想到花錢,妻子簡直是割肉一般疼。但常萬新堅持。他說,月,孩子生下來後,媽要過來伺候你坐月子,總得多一間房吧,這十多平米的小房裏可擠不下老老小小四口人呢,我害怕嶽母一怒之下讓你把我休了呢。

妻子“撲哧”一笑,要休你也不能趕在這個時候啊,怎麼可以讓我兒子一出生就沒有爹呢。常萬新說,你知道一定是兒子嗎?妻子笑著說,當然,我忘記告訴你了,那天做B超,醫生無意中說的。

常萬新高興壞了。

但是作為一個準父親的常萬新很快又被生活的愁雲籠罩了。

搬家後他悄悄地數了一下剩下的錢,隻有二千二百多了。除了房租,又花去搬家費一百。交煤氣費五十。往電卡裏充電費五十。公交卡裏充值又是一百塊。其他的日常開銷林林總總的,一百多點。這已經是最節約的生活了。他甚至都沒敢給妻子買一件衣服。因為已經開始顯肚子了,妻子回家後就穿著他的衣服走來走去,肥肥大大的,讓他看著總是想笑。

那一天,妻子突然說想吃點牛肉,可去超市裏看了一下價格,高得嚇人,她二話沒說就拉著他跑出來了。出超市的時候,常萬新看見一個和妻子年齡相仿的孕婦被一個胖墩墩的男子牽著手,他們的購物車裏放著一大堆采購的食品,上下兩個購物筐,塞得滿滿的。他的視線追隨著他們,甚至連妻子和他說話都沒有聽到。他看到一輛寶馬緩緩地在他們的麵前停了下來。那個孕婦嬌滴滴地說,老公,讓司機把東西送回去吧,我還想去天美逛逛呢。常萬新知道,天美是本市最頂級的服裝商廈。

妻子看他呆呆地出神,不知他在想什麼,就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張開成V字在他的眼前晃。常萬新突然抓住妻子的手,哽咽著說,月,我愛你。妻子帶著迷惑的神色看著他。

他們的生活越來越艱難了。錢如流水似的花出去,可就是沒有絲毫進項。常萬新躺在床上,總在想著天上掉餡餅的事。其實在報社賺錢本來算不得太難的事,但他做編輯久了,沒有記者的路子廣,好多事也隻是晚上想一想,白天裏一琢磨,就覺得八杆子都打不著。他夢想的天上掉餡餅,其實還是發薪。

報社裏的記者經常能弄點外快回來。這家報紙是建國初期創辦的,都五十多年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隻要旗杆不倒,記者是餓不著的。表揚稿和批評稿都可以收錢,隻是名堂不同而已。這些事,明裏暗裏常萬新也見多了,並不是不懂得。有一次報社裏的首席記者寸青峰拉著他去吃飯,中間他出來去衛生間一趟,看見那小子正在那裏數錢呢,厚厚的一遝子,應該有七八千吧。寸大記者滿身酒氣,看到他進來,毫不在意地笑笑,說,現在的人就這樣,你跟他來軟的不行,就得死死抓他的把柄,你瞧,因為怕我把他們非法占地的事公之於眾,這幫孫子還不是乖乖把錢送上來了。

這家夥喝得有些高了,洋洋得意地對著常萬新吹噓。看著他的嘴臉,常萬新覺得惡心,可他又非常想把那些錢據為己有。哪怕把它搶過來呢。

發薪後一個月,李月玲突然覺得有些累。去醫院一檢查,醫生說,營養沒有跟上來,得趕緊增加營養。檢查了一下胎兒,幸好,發育還不錯。但醫生告誡,以她這種狀況,最好不要再去上班了。

從這天開始,李月玲就專心致誌地待在家裏。

妻子懷孕七個月了,可看到的人都感覺不像。常萬新狠狠心,終於買回了二斤牛肉,兩隻整雞,順帶買了七八樣時鮮蔬菜,花去了將近二百塊。妻子心疼地埋怨他:你總是大手大腳的,要不這兩年咱們家連一點積蓄都沒有,居然還欠了債務。你想想,就是去年家裏蓋房咱們湊了一點錢,可也就是幾千塊,其他的錢呢,都到哪裏去了?

常萬新一時也有些疑惑,他突然愣了一下:是呀,以前報社可不像現在這麼糟糕,可他們的錢都到哪裏去了呢?

想起往事,常萬新的頭就開始疼。他現在對數字異常敏感,情急之下卻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以前他們的工資確實低,有時一千多,最多兩千出頭,可再怎麼說,兩個人的加起來每個月也有三千多呢。

母親翻箱倒櫃,給他找出一遝錢,說,這是給你弟預備娶媳婦的,本來想著窮死也不能動它,可現在你這麼急,媽又不能不管你,這樣吧,你隻要發了工資就把這個空缺補起來。你知道,你弟年齡也不小了,現在鄉下娶媳婦這麼貴,差不多就是拿錢買人呢。

母親嘮嘮叨叨的,常萬新有些煩。母親還是對弟弟親一些,不知道為什麼,常萬新突然這樣想。

他想起自己前幾年生病的時候就是這樣。母親不知道是不懂呢,還是壓根就不願意為他掏這個錢。那時候就是同樣的理由,你弟弟年齡也不小了,該娶媳婦了,可事實上,那時候的弟弟才二十歲,而自己呢,已經二十六了,患了一種非常麻煩的病,叫IGA腎炎。醫生說,是長期勞累,忽視感冒造成的。又說,扁桃體腫大,建議他做手術切掉扁桃體。醫生還說,去北京做個穿刺檢查吧,確診一下才好對症用藥。實際上,隻有他心裏明白自己有著長期手淫的不良習慣,他知道自己病情的根源可能在這兒。估計醫生也知道,但這些似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一個事實,腎炎如果控製不好會轉化為尿毒症。常萬新看過一則資料,說這個轉化的比例是五分之一。那時候他覺得五分之一是個多大的比例啊,他為此恐懼,絕望地甚至想自殺。那時他還是一個人呢。後來當然好多了,他開始蔑視這個五分之一。

但母親不相信,母親說吃五穀雜糧能生什麼病?別總聽醫生瞎說。我生的孩子我知道,你根本沒什麼病,相信媽的話。

常萬新的心裏有些苦澀。他知道自己不能說什麼了。

遞給他錢的時候,母親悄悄地叮囑常萬新,千萬別讓你爸知道啊。要讓他知道了,他會打死我的。

常萬新有些發堵,他把錢推給母親,說,媽,要不我想想別的辦法,家裏的錢我不能再拿了。真的不能再拿了。母親又把錢推給他:媽知道你的難處,孩子,拿上吧,對你媳婦解釋一下,就說家裏都惦記你們哪,別嫌錢少。

常萬新說哪能呢,但他的聲音微小,連他自己都聽不到。他把媽遞過來的錢重新拿起,數了數,整整五千塊。

他想了想,從中抽出一千,其餘的都推給母親了。這一次,他推得堅定不移。那一刻,他心裏想到了什麼?他聽到有一個聲音在說:借的多了,我都怕自己償還不起。

那一刻,母親看到了他的眼中有淚。

看到他哭,母親終於忍不住了。她哽咽著說,兒子,媽都知道,媽什麼都知道,隻是媽媽老了,對你的事情已經無能為力了,所以媽隻能裝著……你是媽的心頭肉啊,你要知道,媽的心裏也苦。

常萬新在拒絕著這種親情流露。

他說,媽你說這個做什麼?我現在其實挺好的。你知道嗎?月玲懷的可能是個兒子。

說這話的時候連常萬新自己都不能確定到底是不是兒子呢,隻是他想哄母親高興一些。

大概是“兒子”這個詞把母親的悲傷遮蓋了,她擦了擦眼角,看著常萬新說,是真的?我要有個孫子了?我真的要有個孫子了?

常萬新點點頭,鄭重地說,你告訴爸,你們真的要有一個孫子了。

這是上一次回家時候的事。好多細節,常萬新都不想對妻子提起,可是他藏著掖著,又如同骨鯁在喉,終於在某一天夜裏,他們剛剛親密完畢,他就同她說了。

其實他們已經不敢像以前那樣無所顧忌地親密了,他隻是輕輕地吻她的身體,輕輕地進入她,就是這樣,她還是覺得緊張。她說,會不會影響孩子呢?常萬新說不會,我在網上查了好多資料,都說沒事,到出生前一個多月才忌房事呢。說著話,他輕輕地吻著她的麵龐,對她充滿了愛憐。常萬新看著妻子聖潔純美的臉色,他從來沒有覺得她像現在這樣美呢。妻子被他盯得心裏發毛,輕輕地咬著他的耳根,喊他的名字,萬新哥,萬新哥哥。她喊哥哥的聲音甜潤柔媚,把他的心都快融化了。

但是,在向她敘說這一切之前他還是猶豫了一下。

但是,他終於向她講到了自己的病,一直被暗藏的病,因為害怕失去她而隱瞞的事實真相。他說,母親都知道的,但我要求她保密。她做到了。整個世界上,或許隻有她,當然現在還有你,我最親密的兩個女人知道我身體的疾患。以前我害怕你擔心,現在呢,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講出來。

那麼,你為什麼要講出來?

她盯著他,像剛剛認識他似的。常萬新覺得妻子的目光像冰,他的心裏悄悄地顫了一下。

……月,我發誓我隻隱瞞了這件事。是的,我後來想起來了——我們家裏的餘錢,大概有多半年的時間,被我拿去買中藥了,當然我從來沒有在家裏吃過。你粗粗拉拉的,也很少在意這些,當然你也問過幾次,總能被我找理由搪塞過去。藥是在藥鋪裏熬好的,連醫生都幫我隱瞞著,因為他,你也認識。就是那個李大夫。戴黑框眼鏡。四十來歲。我還采訪過他。好不容易才在報紙上把稿子發了。

她說,我不想聽你說這些。

她然後抽泣起來。

你怎麼能夠這樣做?

你安的什麼心?

我沒想到你的心思這麼深呢……你怎麼能把這麼大的事都藏起來?如果真像你說得這麼嚴重,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還有我們的孩子……

常萬新,你難道不覺得你太自私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麼自私的人。

他說,對不起,月,對不起。

常萬新撫摩著妻子的背。他說,現在已經沒什麼事了,隻要控製好,以後什麼事都沒有……

月,我總害怕失去你。我一直害怕,就連做夢都時常夢到你離我而去。我夢到你不接我的電話。我時常找不到你的人。月,我真的害怕極了。

她沉默著,她什麼話都不想同他說了。

她把他的手拿開,一次又一次,他不厭其煩地伸過去,她不厭其煩地拿開,還打他的手。“啪”的一聲響。

真狠啊。

你還真的打?

月。

……

常萬新覺得異常悲傷,他埋頭在她的背部,臉部摩擦著她的肌肉,淚水大滴大滴地流出來,很快把她的背部都濡濕了。她抗拒著。開始時她像是一個不相關的人一樣對他保持那樣一種僵硬的姿態,他們本來不是這樣的,他們是親密無間的,但因為她的拒絕,他的心裏漸漸地冷起來。他不想在她麵前哭了,可他的淚水越來越多,這種絕望似乎不可挽回了。

他可從來沒有這麼哭過。

後來,她終於轉過身體來了,她的麵頰開始貼著他的麵頰。常萬新覺得她也在哭著。她的哭聲帶著一種細細柔柔的悲傷,不是驚天動地的,同他的完全不同。她的絕望卻似乎比他的更深。萬新哥,哥,你愛我嗎?你愛我吧。她把他用力抱緊。常萬新覺得她的力量太大了,提醒她說,注意別擠著咱們的兒子。可是後來,是他被她的胸脯摩擦得有些亢奮了。他放開了她的上半身,把身體伸直,整個身體盡量往後傾,他感覺自己的下麵膨脹起來,簡直就要爆炸了。而且,他漸漸感覺到了,她的下麵毛茸茸的,又有些濕潤,像一隻小貓在蹭著他的臉……

這一夜,他們睡得酣暢淋漓,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十點半才醒。

李月玲下地的時候很麻利,完全不像一個有孕在身的母親。她輕輕地吻了一下常萬新的眼睛,說他昨夜累了,叮囑他多睡會兒。

常萬新聽到她在廚房裏哼著歌。她的嗓音不錯,這一點,他是早都知道的。他們第一次約會,就是在公園裏,空曠的河岸邊,她依偎在他的懷裏,給他唱那些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他不知道她怎麼學會了那麼多情歌。她音域寬廣,吐氣如蘭。她的歌聲委婉纏綿,悠遠動人。常萬新說那是他有生以來最難忘的日子,因為他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優美的歌聲。他還找到了有生以來最愛的人。他連用了幾個最字。最後被李月玲抓住了把柄。她說,你還愛過其他人嗎?常萬新回應她的是一個悠長的熱吻。他把頭低下去,用舌頭輕輕地舔她的唇。她把自己的嘴巴閉緊了,空氣中流淌的都是一種暖酥酥的香味。他的舌頭一直在用力,把她的兩瓣嘴唇分開,然後是她的牙齒,直到把她的舌頭找到,直到她開始回報他同樣的力度。他們的舌頭像靈巧的蛇,這個比喻讓人驚恐,卻無比準確,直到最後,他們都似乎想把對方吸進自己的肚子裏去,竟然不約而同地把對方的舌頭都咬破了。

李月玲坐在床上記賬。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的生活中,開始有了一個帳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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