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間往事(1 / 3)

《文學界》2007年2期(頭題)

在那個無所事事的下午,李品新站在自己家的院子裏看太陽。太陽暈黃,算不上刺眼。可看得時間長了,眼睛裏照例會積累一團團光線。他用手揉了揉眼,又抬起頭來看天。天色變得薄藍薄藍的,似乎用不了多久,就會被眼睛看穿,捅破那一層薄藍,露出更深處無邊的底子。李品新認定天的上麵是黑色,因為黑色廣大深遠,舍此之外,他的想象力就極其有限。這一天上午,他原本睡思昏沉,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老婆臨走前似乎親了一下他的前額,他覺得極為難得。當時他做著噩夢,夢到了母親拿刀劃向自己的小腹。這夢境雜亂無章,可的確把他嚇得夠嗆。當妻子的嘴唇貼近他的額頭,他已經被夢嚇醒了一半,另一半還停留在那種恐怖中。他無法證實剛剛發生的這一切是真實還是虛幻。之所以在後來還能想起這樁事情,是因為他的額上有妻子的口紅。他用手摸了一下,心裏有一點點幸福。不過,這幸福感保留了不到十分種,就彌散了。天色是灰暗的,比他的心情更沉重。他就把睡眠延續到了中午。“一定要做一個好夢消除那噩夢的影響力”,他當時這樣迷迷糊糊地想過,不過當他發現自己再度睡醒,卻再也沒有做一個夢。沒有過了多久,他就看到了那團暈黃的太陽光。妻子說,當天黑下來的時候她就會回家。他盼著那午後陽光變成夕陽,變成夕陽落下山,這樣,他就又能看到自己美麗的妻子了。

這是2000年秋深時分的一個周五。剛剛生完一場大病的李品新變得軟弱多疑。他的傷感如秋後陰雨,總是連綿不絕。平素,屋子裏寂靜無聲,隻有把耳朵豎起來,才可以聽到外麵孩子們的大呼小叫。他想,也許應該加入到他們的行列中去。他們那麼吵鬧,好像占領了他全部的活力和幸福。他開始有了一點點怨尤:仿佛是,這個世界把他置於一端,任憑他自生自滅。過一陣子,他就會看一看表,想著現在是幾點了?妻子正在做什麼事情,同哪些人周旋?他不時地上一趟衛生間,那白色的牆麵映照出他的孤單。這種情形,隻有在很遙遠的過去出現過。已至而立之年的李品新,想象著自己的曆史,有一點明日黃花的錯覺。他在那樣的孤單裏度過一天又一天。一聯想及此,他的回憶就不可收拾。他好久沒有回憶了。正像他好久不做夢了。這中間有五年或者六年的間隔,也已經無關緊要。他後來來到屋子外麵,一雙眼,並沒有凝定在哪裏。看上去,他並無絲毫心事。但正鑒於此,李品新發現了一個連自己都不想承認的秘密:至此,他離那種坦然的日子永遠差那麼一點。這個秘密帶給他致命的感受。從這樣的感受中出來,他渾身緊張不安,那些突出的部分,同他最虛弱的神經纏繞在一切,他們有秩序地搖曳著,把他一點點地帶離了正常的軌道。

日複一日,妻子已經覺察到他的異常了。她或許心裏有恐懼。最近一段時期,她一接觸到他的眼神,就迫不及待地回避了。她的心裏“咚咚咚”地跳著,可能比他還要緊張。李品新注意到了妻子的表現,心裏有一種悲壯泛濫起來。他走到妻子的身邊去,用強有力的手臂環繞起她的肩。她的抵抗有一點兒不由自主,當他的唇落下來,她就會將自己的頭部稍稍偏離,兩瓣嘴唇也上下咬合,做出強有力的拒絕姿態。李品新的身體已經奔騰起來,他感覺到了自己體內的那股潮水,同時又羞於讓妻子看到這股潮水。但是不行。他還是身不由己地扯動著她的身體和衣服。他甚至覺得自己可恥了。他還想看到以前熟悉的那種含情脈脈的光。但是沒有了。再也沒有了。妻子的身體裏有溫度和柔軟,甚至還有潮濕。但就是沒有了光。她的眼睛說明了一切問題。李品新的心裏翻騰著一陣絕望。

這會兒回憶停止下來。李品新點上煙。屋子裏盡管無聲,可到底是一個托庇之所。他覺得外麵的太陽一時半會是走不動了,它就在那地兒歇晌呢。李品新拿了一隻躺椅坐下來,沒有十分鍾,就覺得又有一些困倦泛上來,估計是上午殘留的部分。他略帶點兒疲憊,睡著了。外麵有一個黃太陽,這是他合上眼睛之前留在腦子裏的最後印象。天黑了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它。

2000年的秋深時分,李品新大病初愈。此後很久,他都拒絕談論這次病情。我們認識,是在這一年的臘月,現在我還可以記起那一年冬季白茫茫的大雪。在春節前的倒數第二個星期天,我在一次聚會上見到了這個帶給我一個新故事的人。他那時看起來神思恍惚,寡言少語,同常人有一點點區別。正是這一點區別吸引了我。也許我們彼此有點兒相似性,這是後來我才說起的。李品新承認這一點。他似乎十分懊喪出席那樣一種場合,因為許多人都是認識他的。他本來消失了已經半年多,假如他不出現的話,就可以一直消失下去。他那時也已習慣了那種近似隱匿的日子。我琢磨了那麼一陣子,但還是有些疑惑,等著他進一步做出解釋。

但他什麼也沒有說。聚會散場的時候我才向他索取聯係方式。他抬起手來,做出拒絕的姿態。他的眼睛注視著我,仿佛準備窺破我的心思似的。我第一次被一個男人看得心裏發毛,暗自裏已經打算放棄和他的交往了。他卻向我伸過手來,把他的住宅電話遞給了我。“我平常都在家。幾乎沒有什麼例外。”他看著我的好奇心得到了滿足,嘴角露出一絲輕笑。我突然覺得不自在起來,好像他老早就準備好了這一笑來對付我。我記得他穿黑色大衣,出門的時候,他把自己的衣服領子緊了緊。他手裏夾著的煙似乎沒有斷過,他猛抽了幾口,然後就出去了。當他的人影離開了聚會的大廳,那門口還有一陣煙霧被風倒灌回來。我站在他剛才站立過的地方,向外望了望,心裏突然就有一陣很虛空的感覺。

我們認識後的第二年春天,李品新開始向我講述他的故事。

最近一段時期以來,我總是感覺我的身後跟著一個人。他通常以這樣的開場白向我描述他的感覺。他並沒有說出誰會跟蹤他,我當然也沒有提出我的疑問。那段時間,我們斷斷續續見了幾次麵,交往並不深。我知道,就是我直截了當地提出我的困惑,也肯定不會得到肯定的答複。一個在自己的世界裏沉浸了太久的人,會經常性地忘卻其他人。這一點毋庸置疑。所以,我向來尊重李品新的做法,後來,在熟悉了他的性情之後就更加習慣了這樣和他相處。如果我們的心情相當,我還會覺得我們之間,一點差別也沒有,全是一個樣子的沉默。就像現在這樣,就像你。他漸漸樂於這樣作比,我從沒有計較過。我當時還想,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夠體會到他最隱秘的心境。因為這是我動用了最寶貴的時間所換來的成果。天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隻有同這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我才可以體察到這個世界裏的那個秘密之境。神在那裏睜著一雙眼睛。

那時我們有多孤單,這個世界就有多孤單。

但事實上,我還從來沒有進入到他所講述的這個世界。我害怕他把我逼迫到一個絕路上去。因為我當時有一個感覺,像他這樣生活,勢必給周圍的人帶來壓力。我可不願意把自己改造成一個讓人討厭的人。那段時間,我記得,他什麼也不幹。一天睡十二個小時。太多了。我說。這是我第一次對他的生活發表意見。他也沒有表現出特別的不樂意。隻是到後來,他突然反問起我的睡眠情況。我想了想,比他少得多了。我說,過多的睡眠會把自己與這個世界隔離開來。他並沒有接腔,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我等了半天,始終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歎氣。我們的生活還是保持了一點適當的距離,伸手可觸卻又永不可及。我突然覺得有些枯燥,甚至對與他的相處也厭煩起來。這種情緒一旦成型,就再也無法遮掩,我借口有事,就離開了。

李品新的住宅臨河,小區環境和物業管理都不錯。這一個春季裏的黃昏,外麵樓區之間的花圃已經散發出這個季節裏獨特的芬芳。我離開之後,李品新睡了一覺。剛剛睡醒,他的妻子就回來了。他睡之前喝了點藥,這下子猛一睜眼,腦子裏有些發暈。在妻子進門的刹那,他扭頭看了一下牆壁上的掛鍾,才六點半。他有點兒詫異。妻子好久沒有這麼早回過家了。他想說什麼,但是沒有說出來。妻子也留意到了他的疑惑,一邊脫外套一邊走到他的身邊來:你心裏有事?她的言外之意是,你想問什麼話嗎?他不肯承認自己被妻子看中了心思,就沒有說什麼。就這樣,他眼睜睜地看著她離開了他。

在這一刻,他想象這個無比熟悉的女人。她走到廚房裏去了。他已經聽到她切菜的聲音。而後他就站起身來,想到廚房裏同她去說說話。妻子也注意到他的動作,眼睛抬了抬,但並沒有陪他說話的打算。她此刻看起來在想什麼事情,美麗的額角因為出神帶了一點兒奇妙的光澤。他並沒有意識到怎麼回事就貼近了她的背。他覺察到她的身體抖動起來,拿在手裏的廚具晃蕩一聲就掉落在地了。“怎麼了?”他聽到自己輕輕地說,但他並沒有準備彎下腰去幫她撿起來。他似乎十分留戀這樣的時分。他抱緊她。這個原本就屬於他的女人。他需要用這樣的動作來強化這種感覺。他記得,白天裏時常有一種錯覺,覺得她被分離出去。成了兩部分。在他看不到她的時分,她並不是他的妻子。他真是異常詫異這樣的感覺,並為此痛恨自己。這會兒,妻子並不知道他為何如此反常。她惱怒起來,但強自忍著沒有發火。“你在幹什麼?”他聽到她低沉的聲音,似乎被嚇怕了。他有片刻的疑惑。在這疑惑之後就不知道如何鬆手,反而生拉硬扯著,越抱越緊,有了點無賴的味道。

妻子顯然很難明白李品新的真正處境。她隻是越來越懼怕與他相處。因為李品新很難說出來,所以她就越來越怕。這個標致的女人早都學會了早出晚歸。她知道,一回到家中,就會看到他沉思的樣子。她害怕看到他那樣子。他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層薄霧,似乎永遠睡不醒。她看出他沉湎於思考。而她沉湎於社交。以前他和她可都不這樣。是什麼改變了這一切,並且使它逐漸定型,到後來誰也說不清了。

有一天,李品新回到自己原來的公司裏去,料理一件事情。以前的舊同事見到他,打過招呼之後,開始談論他的一些往事。他有些不明白,同時覺得他們口中的那些事情,與他真實的生活越來越遠。而他真實的生活成了什麼樣子,他並不是很清晰地知道。隻是以前的生活擺在眼前,使他有了一點兒張皇失措。他看到了那張巨大的老板椅,現在已經歸屬於別人了。還有他喜歡的那些花兒,目前還沒有被移走,它們繁密地長著,有一點迎接他的意思了。

然後他仍舊回家來。他總是試圖在家中與她談論心事。但無一例外的,都失敗了。這最先的原因可能是因為他的病。因為知道他對自己的病情諱莫如深,所以妻子盡量不去涉及這方麵的話題。可那些日子除了這話題,他們的生活裏實在沒有其他事情。日子一長,她再也無法回到以前的生活裏去。而他的改變似乎是一條單行線。先是話少了,然後出門的次數也少了。然後他的睡眠就越來越多。天知道在他睡眠的時間裏都發生了什麼事情。一次半夜裏她醒來,發現他正咬著她的耳垂。她摩挲著他的背,似乎找到了他的秘密所在。“要不我們生個孩子吧”,說完了這句話,她就有點後悔了。幸好他沒有應聲。沒有多久,他似乎睡熟了。她卻再沒有睡著,聽著他的鼾聲直到天亮。自此後她有意無意回避著他。他好像覺察到了這一點,又好像沒有。她覺得自己有一些仇恨生長出來,但不知道為什麼,從來沒有直接表現給他看。有一天她試著將仇恨的目光對準了他,可他無辜的樣子使她心生不忍,而且她仔細想想,他並沒有什麼出格的舉動。對他們的新生活來說,實在沒有值得一提的事了。

李品新過了春天才和我講述他的妻子。他原先總把她藏著掖著,生怕別人一不小心把她搶了去。但事實上不管他再怎麼小心翼翼,該搶了去還是會搶了去,要是不該,那就怎麼都不會。這個道理是他自己總結出來的,後來在講故事的時候順便向我轉述了。所以我在複述的時候也省了許多勁。你瞧出來了,我在引用他的這個看法時似乎心不在焉,其原因歸結於聽的時候就有些心不在焉。因為李品新實在不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我當時光顧著琢磨他的妻子了,因為從他的說道裏聽不出門道,就自己瞎編了許多細節。聽著聽著我開始插嘴,不斷地打斷他的話,加入我的想象和看法。他口裏抽著煙,神情中一片蕭索。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深情款款地對待那個女人的,在我看來,實在難以置信。不過興許是,他目前所麵對的不是他自己的妻子的緣故。明白了這一點,我就自動閉嘴了。他對我的改變渾沒在意。過了很久之後我才醒悟過來,他還是很樂意我還他一個清靜的。

講著講著,他自己真的沉進去了。

我和李品新一起出差,住在招待所裏。夜裏萬籟無聲。李品新的講述沒有了幹擾,開始順暢起來。他的衣服鬆塌塌的,圍著胸部繞成一圈。我這才注意到這個人比我們初見的時候胖了許多。這樣看來,他的妻子真是不錯。是她把他養胖了。而此刻,她哪裏知道,他正靜靜地對一個算不上深交的人回憶著她。我之所以用了回憶這個詞,隻是沿用了當時的記憶。他卻突然說起,她已經不在了。我忘記了他是說她離開他了還是別的怎麼回事,反正他是那樣說的。他說她不在了。那時他已經重新出來工作了。去的是另一家公司。那時我也剛剛從一家公司裏辭職,跳槽到這家公司來。所以自此以後我們就是同事了。但是我們的關係沒有發生什麼變化。他這個人的生活發生了多大的變動在這之前我也不曉得。是這次出差才把我們又拉扯到一塊兒了。

慢慢地,我對他的講述產生了困惑。我不知道他是怎麼說起了他的妻子,然後又是怎麼結束的。聽著聽著我覺得自己有些疲倦了,就歪著頭躺在了床上。李品新並不介意我怎麼做,他隻是嘮叨個不停,像一個失語許久的人再度恢複了說話的能力。我注視著他的嘴巴一張一合,有時都能看到他的口水從嘴角流出來,像個傻子一樣。我迷瞪著眼睛,因為對他的說道有一點厭倦心理,就沒有再怎麼用心了。所以後來的部分基本上是他自己一個人完成的。作為聽眾的我,已經遠離了他。後來我也沒有因此後悔過。事實上很可能是,他在我漸漸進入睡眠的那些時間裏,也並沒有說出什麼實質性的內容。很久之後我們又碰到一塊兒時,他向我隱約提起他的妻子。說這個人已經回來了。用的是和上次講述相似的語氣。我注意到這兩次說話之間的銜接性,不過後一次簡略多了。他這時已經變得忙碌了許多。同我講完這句話,就去招呼客戶去了。那段時間,他又擁有了自己的新公司。

現在我才能夠提及我們做同事的那段光陰。其實那日子並不很久,大約是一年半吧。當時我因為剛剛經曆了一次失敗的戀愛,所以情緒很不穩定。我之所以記住他的事情,有三分之一是好奇心在作怪,有三分之一是因為在以前的聚會上認識了他,算是個故人吧,剩下的三分之一呢,也不排除聽他的故事為自己療傷的因素。那時我的心情確實灰暗,所以也沒有覺得自己在這種時候做這樣的聽眾有多卑劣。他那時把自己的傷口撕開給人看,到底有沒有要安慰我的想法呢?我從沒有就這個問題問過他。而且我覺得當時他的腦子裏有一半基本上是糊塗的,這從他的講述中可以看出來。所以我暗自為自己開脫,覺得那時首先是他需要一個聽眾的。現在我越來越學會了這樣處理事情的辦法,再不會讓自己為一些事情糾結於心了。在我們成為同事的那些時間裏,我們像看到自己的影子一般看到對方,這種想法在我們都離開那家公司之後從我的心底裏冒出來,不過由於此後彼此相見並不很多,我從沒有向他提起過。

後來我才想起來,李品新一再地說他愛自己的妻子。那是在什麼時候?在招待所的那一夜嗎?不過我基本上能確定他說的是實情。這倒並非是說我感同身受,最主要的呢,還是他的精神打動了我。那時他喋喋不休,好像沒有了妻子再也活不下去了似的。我隻是不明白他怎麼會對我說起來呢?我已經厭煩了他,並沒有因為他的講述表現得很痛心,並且也下決心不說一句安慰話。他講完大概也沒有說“謝謝你的聆聽”就睡了吧。我猜想他那時心裏大概已經安然,並沒有多少痛苦。他所說的事情隨著那些話語過去了,隻有他的聲音留下來。在那一夜剩下的那段時間中,盡管我已經睡著了,可他的那種粘稠的聲音還在。我在夢境裏聽著他說話。大意是,他說自己傷心死了。半夜裏的時候,我醒來一次,去撒了泡尿,回來時我看了他一眼,發現他正睡得香甜,臉上似乎掛著笑容。後來我覺得有些不太相信,又專門起來看了他一次。這一下我把自己弄得不好意思了。幸好他沒有被驚動。千真萬確,他的夢境非常幸福。這從他的麵孔中的笑可以看出來。而我卻剛剛做了一個噩夢。我夢見自己差一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