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可父親總是覺得饑腸轆轆,他差不多有四五天沒怎麼吃東西了。他從早到晚都躺在床上,腦子裏像過電影似的想起許多事情。他已經很少想事情了,他原以為自己的腦子生鏽了呢。他先想起小可,這也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以前他一直想不起自己還有個兒子呢;他不知道小可現在怎麼樣了;他想了很長時間,可什麼都想不出來。他還想起妻子,這些年,沒有一天他不想起妻子,近在咫尺卻形同天涯的妻子;他本來早應該把她從自己的生命裏剔除出去了,可無論如何都辦不到,他總是在接近目標的時候功虧一簣;現在他已經不恨她了。最近他偶爾還會想起那個外鄉女人。他忘記她好多年了,她到底長什麼樣子,他似乎一點印象都沒有;他怎麼又突然想起她來呢?這可能是個不吉之兆;但仔細算算,自己還不到六十歲呢。最奇怪的是,半個月前,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身子好像腐爛了,兩隻殘缺的腿也冷得直打哆嗦;一到深夜,寒冷和饑餓更是籠罩他的整個身心;可這才是秋天呢,離最嚴酷的節令還有好些日子。他有時想掙紮著起來,卻發現身上的力氣也大不如前了。
這一個多星期裏,滴水簷下的雨線一直沒有斷過。天氣開始變化的時候,屋子裏變得忽冷忽熱,而且彌漫著濃重的煙火味;他打開窗戶,冷風就夾帶著雨水灌進來,打濕了被角,他隻好把窗戶留個小縫;絲絲涼風仍然颼颼地乘隙而入。看起來,可能是煙道堵了;他想等天轉晴了,就去通一下炕火;但左等右等,雨都不停。從第七天起,他幹脆把火停了兩天,晚上睡覺又加了一層被褥;次日上午,他發現自己還是感冒了。鼻塞,頭昏,打噴嚏,渾身更加乏力。饑餓感更重了;家裏什麼現成食物也沒有;即使有,好像也不成了;他覺得自己連下地那點力氣都找不回來了。這種情況以前從未發生過;或許有過,但他忘了。他想叫,但嗓子哽住了,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而且他估計叫出來也沒用;隔壁那位,他的鄰居,妻子,陌路人,好像總也沒什麼動靜,她不會是出什麼事了吧;雖然隻隔了一堵牆,他們的生活卻被分成了兩個世界。他又在種種複雜的猜測中睡去。到了下午,他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就試著拍了拍牆壁,他沒有使勁,也沒敢拍個不停;因為實在不知道她目前的底細,再加上他確實沒什麼力氣了。還好,她似乎有反應了;因為半個小時後她就送來了一碗麵條,還有菜,炒山藥絲,最上麵,是他最愛吃的油烹辣子。這是這麼多年來她第一次給他送來了一碗麵;他吃驚得坐了起來,嘴巴張開,半句話都說不出來,臉上一片巨大的茫然;一切都像在夢中,她進來了,又出去了;他呆呆地看著放在窗台上的那碗麵,嘴角一咧,無聲地哭了出來。
他以為他們的生活將要有改變了;他身上又有了部分活力;雨下到第十天,終於住了,半下午的時候,太陽出來了。晴空萬裏。他穿了鞋子下地;他想去感謝感謝她,如果不是她突發善心,他可能就再也站不起來了;她給他送了兩天飯,麵條,包子,麵條,揪片,饅頭,稀飯,他吃得酣暢淋漓;一句話,他對她什麼抱怨也沒有了。每次她推門進來,他都會看她幾眼,她轉身出去,再看上幾眼,可事實上,她每次逗留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分鍾;她已經老了,但發生在她身上的這些變化他像是剛剛發現;她的手腳也遲鈍了,有一次竟然被門邊的小凳子絆了一腳,差點就摔倒了;他及時地給她提了醒,但她什麼表示也沒有;每次他吃完飯後她再過來,收走碗筷,如此而已。但看起來她來得是有些頻繁了,他封凍了多少年的情感也開始複蘇。他小心翼翼地出了門;外麵的空氣真好啊,他都十多天沒呼吸到院子裏的空氣了;他小心翼翼地站在泥地上,拐杖把地上戳出一個個坑;在轉身上台階之前他往起挺了挺身子,順便看她到底在不在。她坐在炕上做針線呢,這就很好。他還在琢磨著要不要給她通個信兒,她已經抬起頭來了;於是他鼓足勇氣進了門。我來看看你,他說;但她沒有吭聲;我估摸著你也不會怨怪我了;她依舊沒有吭聲;我來主要是看看,都這麼多年了我沒進過這屋;他邊說邊留意她的神色;她像看不到他這個人似的做著針線;他心裏越來越忐忑了;你要是不說話我就走了。聽到這句話她應聲了;你還是回去吧,她說。他怔了怔,然後點點頭,轉身走了。
夜裏他睡不安穩,像翻烙餅似的在炕上折騰來折騰去;他總是聽到隔壁有抽抽搭搭的哭聲;或許是真的,或許他聽錯了。到了後半夜,屋裏屋外聲音雜亂,貓、狗、老鼠都叫起來;又起了風;風呼啦啦地刮過樹梢,中間像夾帶著尖利的口哨似的。他把燈拉開了,在燈光下點燃了一枝煙;煙霧繚繞;他很快覺得委屈,幾乎又要哭出來;這真是個奇怪的時刻;他用手摸了一把臉,才確信自己是真的哭了;過了不到二分鍾他就老淚縱橫。他所感覺到的委屈比這些年真正經曆的重多了;往事已經洶湧而來,痛苦的記憶像瀑布一般流瀉;他肆意地哭著,任由混沌的大腦把每件不愉快的事都放大了。他的一輩子,竟是那麼不盡如人意;這樣活下來有什麼意思;可他就這麼過了一輩子;許多人都過得滋潤,他們不像他這麼活著,他也許把別人的苦痛都承擔了;這也真夠荒唐的,可整個世界就這麼荒唐。一枝煙滅了,他又點了一枝,然後又點了一枝,最後他覺得嗓子幹澀得要冒出火來。他使勁地咳嗽起來;咳著咳著天就快亮了;雞都叫三遍了;風一直在刮,他聽見窗戶紙快要被吹裂了。
這一夜,遠在京城的兒子做了個夢;他夢到老家的房子塌了,父親母親都被壓到了房子下麵;他喊著爸爸媽媽找他們,他在狼藉的瓦片、斷磚和腐朽的木頭中找了半宿;他在夢中就哭了,醒來後他發現自己淚流滿麵。正在穿衣服的妻子轉過頭看他;又做噩夢了;是的;夢是心中想,要不就回去看看爸和媽吧,想讓我們陪著我們就陪著,想要我們陪多久我們就陪多久,這回你說什麼我們都聽你的;妻子邊安慰他邊為他擦去臉上的淚痕。快滿兩歲的孩子也醒了,他指著爸爸的淚痕說,哭;爸爸沒出息,爸爸哭了;不,爸爸隻是想爺爺奶奶了。半個小時後他們開始收拾東西,一個小時後他們從家裏出發,兩個半小時後列車從京城啟動,黃昏時分他們就站在家鄉的土地上了。走進家門之前,他的心劇烈地疼起來;他隻看見拄著雙拐的父親站在那裏;這是爺爺,還認識爺爺嗎,快喊爺爺;爺爺,爺爺,爺爺;謝天謝地,你們終於回來了,快去看看你媽,昨天夜裏她病了,她一直在等著你們呢;謝天謝地,媽還好;她還可以躺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