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七叔行使了一回土地老爺的權利(1 / 3)

這是一座古老而又落伍的村莊。這裏,正孕育著一群孩子們的故事。眼下,孩子頭還沒有出生,可是孩子卻聚了一大群。

不是村莊本來無名,其實據說當初是有名字的,而且據說村子本來的名字是很好聽的。

因為有兩條河流流經本村,一條是村西的滿是黃金似的沙子的大沙河,一條是村東的淤滿了黑金一般的黑泥的黑泥河,村子就坐落在兩條小河之中。兩條河在村前各自拿了個陡彎,合成一條河。每年夏天汛期來臨,河裏洪水陡漲,兩條河水翻著波濤在河床裏橫衝直闖奔流而去,仿佛兩條巨龍忘記了自己的本性,都是那樣任性、貪婪。等到它們在村前相逢,便激起了幾丈高的水浪,震耳欲聾、驚天動地,蔚為壯觀。這時候,村子宛如雙龍之間的一顆明珠,引來雙龍在這兒泛水戲珠。就因為占了這麼一個好地勢,也就占有了一個好名字:雙河村。聽人說過,村子曾經有過一個更為好聽的名字:雙龍村。可惜不幸的是,因為集體化,因為排序成立生產大隊,也不知道還有什麼其它的原因,這個好聽的名字竟被莫名地取代。無論村子所占的地勢如何地好,她卻好像一個不得時勢的搏鬥者,一天一天地在沉淪,在落伍,在頹敗。

村莊最東頭的一戶人家,小小院落的門前,有一棵大榆樹,大到要好幾個人來合抱。這棵榆樹高高地聳立在空中,樹幹上雖然傷痕累累,可是生機尚存。從那斑斑駁駁的樹幹可以看出,這棵樹必定經曆了幾十上百年風風雨雨的洗禮和坎坎坷坷的遭遇,不僅疤痕累累,樹幹上還有一道深深地刀斧砍削的痕跡,深深地陷進樹幹中。何以一棵榆樹,會生存這麼多的時光,也許它的幸存,也昭示著一種不為人知的秘密。我曾問過老人們,說此地老百姓特別喜愛榆樹,賦予了榆樹一種特別的愛,所以村子裏遍地都栽種著榆樹,榆樹成了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人們偏愛榆樹,其實隱藏著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秘密。

春天是榆樹最繁榮的季節。當四月的春風剛剛拂過村頭,人們還沒有知覺的時候,春風就悄悄地爬上榆樹的梢頭,那洋槐樹剛剛含苞藏蕊,老榆樹就長出了一枚枚嫩芽芽,吐出了一串串、一片片黃嫩嫩的榆錢兒。老榆樹頓時挓挲起來,好像在說:“啊,我是億萬富翁!”村莊頓時變成了黃綠色的海洋,讓人們的眼睛一亮,這是村莊裏難得一見的一道美麗的風景。

未幾,榆錢兒漸漸膨大,那一串串晶瑩剔透宛如綠色翡翠的榆錢兒就立刻變成人們餐桌上、飯碗裏的美食了。那榆錢兒不僅樣兒好看,一旦變成了飯碗裏的吃食,它那甜絲絲的特殊味兒,不用任何做作的技巧,就能讓那些剛從饑寒交迫的嚴寒中熬過來的饑腸轆轆的人們,享受到一餐餐舒適的美食,那境遇,那感受,真是無以言表。可惜陽光一天天變強,春風一陣陣變暖,春天一瞬即逝,春末夏初之際,終於成熟了的榆錢兒脫離母體在風中飛舞,飄飄灑灑、搖搖蕩蕩地在空中舞來舞去,無論是街頭巷尾,還是溝渠河蕩,到處都有榆錢兒飄落的倩影。等到梅雨降臨的時候,氣溫也漸漸地熱起來了,榆錢兒在潮濕的土地上就立刻不失時機地生根發芽,長出一棵棵幼小的榆樹苗兒來。這時,田地間頓時增加了一份新綠,從而也給村莊增添了一份生意。

人們偏愛榆樹,有人以為那是榆樹給了人們什麼美的享受,那就完全錯了。其實真正的原因,雖然很簡單,卻出人意料。在那個時候,榆樹是人們生活中的一個摯友。確切地說,是救星。這裏十年九災,一年無災,還會攤上人禍。人們生活的艱辛,不是常人能想象得到的。黑暗、動亂且不說,吃了上頓尋不到下頓是常事,一年要挨半年的餓。在最沒有辦法的時候,榆樹往往就會派上用場。春天,自打榆樹長出嫩芽芽起始,榆葉、榆錢兒都是人們填塞肚子的美食。就是那些飄落在地上的榆錢兒,也沒有人會舍得丟棄,凡是能夠收集起來的,都要精心地收集起來,珍藏在筐子、簸籮、布袋裏,藏在旮旯裏,到了冬春之際缺糧的時候,就可以拿出來碾碎了,放到鍋裏,熬成糊糊,一樣可以抵擋饑寒。

如今,雖然這些都已是曆史了,可是直到今天,盡管人們早已擺脫了饑寒交迫,早已不再把生產糧食作為自己的天職的時候,大家依然承襲著父輩們的習慣,或在門前,或在房後,或在溪旁,或在路邊,種上三五棵榆樹,榆樹依然是村子裏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不過,現在種榆樹,與那時候種榆樹的意義卻大不相同了。

那個時候,平常年景榆樹隻能給人們的生活幫個小忙,添個小插曲。萬一到了最絕望的時候,榆樹的作用就非同凡響了,因為榆樹有一層厚厚的樹皮,而且,這樹皮是甜甜的、黏黏的可以充饑的。於是,它就大義凜然地犧牲自己解危濟困、救急救命。這與吃榆葉、榆錢兒度日的意義完全不同。聽說有一年先鬧蝗災,接著就是大旱,田地裏顆粒無收。等到雪花飛舞時,饑餓難耐的人們走投無路,借貸無門。緊急之下,紛紛把自家門前的榆樹皮一點一點硬生生地剝下來,然後剁成小塊,放到碓臼裏搗碎,加入清水燒開,熬成糊糊,以此來度命。其實,榆錢兒好吃,榆樹皮更好吃。甜甜的、黏黏的吃到嘴裏回味無窮。當然,吃榆樹皮也是有講究的,不能隨意而為。剝的時候,不能把所有的樹皮一下子都剝光,而是吃一點剝一點,吃一寸剝一寸。能剝八分,絕不剝一寸,而且是自上而下豎著一小條一小條的轉著剝,就像海南人割橡膠那樣,為的是萬一來年轉好,還盼望給榆樹留條生路,在春風裏發芽生長。能給榆樹留下一線生存的希望,絕不能讓榆樹因為救了人的命而送了自己的命。所以在剝榆樹皮的時候,是非常講究技巧的。首先是從榆樹上頭的枝枝丫丫剝起,而且隻能一小條一小條的剝,先剝樹幹的三分之一,一次也隻能扒十幾公分長的一小段。如果下一次還需要剝,就不能接著上次的茬口,要錯開來往下剝。這樣S型從上往下扒,如果轉了一圈下來,生活有了指望,不需要再剝了,那麼榆樹雖然被剝了一圈的樹皮,會留下一條疤痕,可是它的性命依然可以保住。萬一剝了一圈還是不行,還要接著剝,那就隻能像第一次一樣,再剝三分之一,直至剝光。

萬一如果把樹皮剝光了,人們得救了,可憐被剝光了樹皮的榆樹,白白的枝幹直挺挺地挺立在寒風中,一眼望去,讓人欲哭而無淚,有淚往肚子裏麵流。

等到春風再臨的時候,榆樹就像人之被剝光了皮一樣,隻有死路一條,再也長不出嫩芽、結不出黃黃的榆錢兒了。碰上這樣的年景,一棵榆樹足夠一個家庭一個冬春度命的。剩下那一杆杆沒有了樹皮的榆樹,漸漸地在風雨中逝去。榆樹犧牲了自己的生命,救了眾人的性命。所以,人們說,榆樹是最善不過的善樹。平時,人們把榆樹當做神仙一樣愛護著、供養著,一年又一年,不到萬不得已,沒有誰敢動它一根毫毛,而且誰又舍得去傷害榆樹的一枝一葉呢?年深日久,村上的人們,沒有哪家的房前屋後不種榆樹的。而且,萬一有人無意傷害了人家的榆樹,那要被視為圖財害命一樣被詛咒。

村頭的這一棵大榆樹已經有上百年的曆史,僥幸沒有被剝去樹皮,活到如今,恐怕除了榆樹主人的愛護以外,更是它的幸運了。其實,這兒一共有兩棵同齡的榆樹,隻是那一棵,如今隻剩下一顆碩大的樹根仍然匍匐在黑土地上。大概,它就是被作為人們戰勝災害的犧牲品了。剩下的這棵榆樹,它還是我的爺爺的爺爺栽種的。盡管經曆了上百年的風風雨雨,艱難地救活了一代又一代人,它自己卻一年又一年地在衰老。

老榆樹還是孩子們的靈魂。有事沒事,孩子們總喜歡在大榆樹的下麵玩耍、嬉戲、藏貓貓。

老榆樹高高的枝杈上,有一個碩大的喜鵲窩,迎著風巍然聳立;大榆樹的下麵,那小小的院落,幹打壘的小茅房,與其說那是房子,倒不如說是草棚更貼切。就這樣的一棟小小的草棚,早已被風雨摧殘得不成樣子,不僅房頂的茅草已經朽爛得如一攤草灰,就連牆壁也斑斑駁駁地裂開了一道道縫隙,破爛得四處透著風。

房子的後麵,有一條貫通村莊東西的大車道。把村莊一劈兩半兒,大車道南邊的人家被稱作前圩,大車道北麵的,被稱作後圩。說是圩,其實在抗日戰爭時就已經被雨水或人為的破壞了大半,僅剩的一點圍牆也天天有人拆牆取土,早已不成圩子了。

緊挨大車道的北麵,有一個很大的汪塘,聚集著全村的生活汙水。汪塘的北麵,有一片空地,空地上豎立著全村唯一的一座土地廟。土地廟不僅是人們生來死往的必經之地,碩大的空地上,還是孩子們的玩場。一年四季,除了陰雨天,孩子們圍著汪塘捉迷藏,玩闖刀山過火海、抓兵打仗的遊戲。正月十五元宵節,孩子們喜歡在這兒賽花燈、扔火把、耍獅子舞長龍。平時,孩子們時常餓著肚皮在這裏瘋玩,瘋得像搗了燕子窩,又像炸了鍋。孩子嘛,心裏隻有歡樂,才不管大人的那些破惆悵呢。因為,世界眼下還不是他們的,管他天塌地陷呢,天塌了自有大人們頂著哪。

吃罷晚飯,難得有一陣清閑。不僅孩子們的靈性得到釋放,大人也會聚在一起閑嗑。見孩子們熱鬧興奮的樣子,有人輕聲歎息著:“唉,兵荒馬亂的,‘商女不知亡國恨’哪。”

隻聽另一個人接茬說:“呃——兵荒馬亂與孩子們有什麼關係呀?而且他們也不是商女──其實商女如果有一個好命運,她也不會去賣身賣唱,受人淩辱。孩子們忍饑挨餓已經夠苦的了,在槍炮的間歇中放鬆放鬆,正常。玩是天性,人生中誰沒有那幾年自由自在的光景呢?還是孩童好啊,不識愁煩!”啦著呱的人不動聲色地走遠,周圍又恢複了平靜。

正是初秋時節,暑熱還沒有完全退去,雖然是夜晚了,瘋玩起來,還是要淌出一身的臭汗來。

一群孩子玩了一通上刀山過火海,突然有人提議,要玩藏貓貓。這一提議,立即得到所有人的同意。正在分班的時候,有人抗議:“我們這班不要小少爺!”說話的是排行第三十的,孩子們喜歡稱他老卅的孩子,他平素也是個孩子頭。

十七叔不耐煩地問:“為什麼?”

“他是嬌生慣養的少爺,是個笨蛋、無賴!摑不得碰不得,他爹還喝女人奶,和俺們不是一路人。”老卅不客氣地說。老卅比十七叔長了一輩,十七叔應該管他叫卅叔或者卅爺。

“放屁,你才是笨蛋、無賴哪,鄉巴佬,窮鬼!”小少爺不客氣地反駁。小少爺是我們家族裏輩分最長的長輩——長老爺的公子,他是長老爺老來得子的幸運兒,比老卅還高一輩。

“野種、雜種!”老卅立即還以顏色。

“鄉巴佬,窮鬼!”小少爺寸土不讓。

“不要他,你就滾蛋,就這麼簡單,遊戲而已!”老卅剛想回罵,不料十七叔破天荒地偏袒小少爺,還罵起了老卅,真是令人費解。小少爺並沒有因為他的老子有錢而高人一等,因為這裏不是他們自己的宅院。這裏清一色都是窮孩子,所有的孩子們都鄙棄他,更沒有人會偏坦他,他是唯一不受歡迎的人。這也許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緣故。雖然窮孩子們都不喜歡和他玩,鄙視他,可是這個有錢的小少爺,卻偏偏喜歡放下他的嬌貴的臭架子,死皮賴臉地要和窮孩子一起瘋,一起鬧。在這個世界上,他沒有高貴的朋友。

“憑什麼叫我滾蛋?”老卅百思不得其解。十七叔和老卅是兩個糾纏不清的老對頭。

“不滾蛋就得要!”十七叔的話毫無商量餘地。他看不上老卅,嫌他處處喜歡出風頭。

“咦,是不是因為你吃他家的,喝他家的,才偏向他呀?”

“放屁!”

“誰放屁呀?你問問他們,大家都說你是他家的養老兒子。”

“放屁!他家才是我的養老兒子呢,不然,別人誰會供我吃的,你嗎?”一陣微風拂過,讓人覺得無比舒適。

費了一番周折,終於把班分好了。可是為了誰先藏的問題,又吵了半天,才講好了條件,遇上老卅這個難纏的對頭,把十七叔煩死了。藏貓貓的遊戲就此開始。

萬幸,這一次是兩個老對手同為八歲的十七叔和三十爺——老卅分在一起,他們生活中是對頭,有時又黏糊糊好得分不開,離開一會就得找,煮不熟剁不爛。玩遊戲也是對手,很少分到一個組裏,今天碰巧分到一起,差不多也是第一次。而拖著黃膿鼻涕被人討厭的小少爺呢,卻萬幸地和尕妹一起被分在另一組。

遊戲開始,十七叔拉著卅爺就跑,小少爺撒腿就追。一個緊跑,一個緊追,似一陣風,眼看距離不斷縮小,兩個人心裏都在著急。

兩個老對頭第一次成了同盟老戰友,自然摒除了敵意。跑到土地廟門前,十七叔急中生智,朝老卅使了個眼色,兩個人一嘀咕,來了主意:“好,就這麼藏,管叫他們挖地三尺也休想找到。”說著,兩個人抽身躲了起來,神不知鬼不覺的誰也不知道他們藏到了哪裏。

小少爺緊緊地追趕著,一抬頭,人沒了。正在心慌意亂,沒在意目標丟失了。隻看見土地廟門前兩個黑影一閃就無影無蹤。“他媽的,出鬼了,空空曠曠的一個場子,怎麼說沒就沒了呢,他們能藏到哪裏去呀,真有鬼?”

本來一心想跟十七叔分在一起的,叫她尕妹的女孩子,最終沒有如願,倒被分到小少爺一組,而且得到了小少爺無微不至地關照,他們一起形影不離地尋找十七叔。尕妹為找不到十七叔著急得汗流浹背,而小少爺呢,正是稱心如意,他巴不得這一輩子都找不到十七叔,就可以永遠和尕妹形影不離了。為此,十七叔感到非常遺憾,尕妹自然也覺得不自在。

當下,這兩個“老奸巨滑”的“老”滑頭躲了個無影無蹤。誰也沒想到,兩個搗蛋鬼,竟然無聲無息地藏到土地廟裏,和土地老爺為伴,做起小鬼或者判官什麼的。其實這是十七叔的主意。當初,他附在老卅耳朵上說:“哎,夥計,我有個好主意,咱們藏到土地廟裏,我包他們找到明天早上也甭想找到。”老卅剛想搖頭反對,仔細想了想,不料竟破天荒地點點頭,並率先手扶廟門一躍鑽進了小小的土地廟,十七叔緊隨其後也鑽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