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居”軼話(3 / 3)

效鳳霜說:“媽呀,我連這個什麼斯基聽都沒聽說過,知道怎麼學法?”

小力笨指指自己的鼻子,說:“你找我!”

效鳳霜說:“您願意幫忙,我們求之不得,不知道這公事上怎麼說法,我們從來沒有顧問……”

小力笨說:“免費,我不要錢。”

效鳳霜說:“哪能叫您白忙活?”

小力笨說:“我這顧問不能空口說白話,得在實踐中指導。這樣子,我給你介紹一個新劇本,劇本上演費你給二百萬元錢。這二百萬元歸打本子的人,我分文不取。可我介紹的劇本必須由我導演,導演費一百萬元,這是我直工直令靠勞動換的,我得收。”

效鳳霜嫌貴,小力笨表示可以打價。商量最後,本子費一百萬,導演費七十萬。小力笨就開始為效鳳霜排演《雷雨》。

且慢,這小力笨過去咱們也見過麵,不過是個叫名利心熏迷糊了的個小街油子,哪來這麼大道行呢?原來他把要和效鳳霜見麵的事和政工隊長談了。政工隊長前些年曾把《雷雨》改成出評戲,一直沒找到地方發表,就給他出了這麼個主意。答應小力笨,如果劇本推銷成功,所有導演的事隊長包下來,由他教給小力笨,再由小力笨去出麵比劃。

小力笨在話團呆過幾年,雖沒讀過什麼書,什麼斯坦尼、丹欽柯、體驗派、表現派這套詞聽得很熟,背得溜活。又知道寫角色自傳呀,尋找貫串動作呀,體現最高目的呀一大套玄虛的理論,一下子把效鳳霜唬住了。效鳳霜在婚姻上吃過苦頭,這幾年孤獨一人支撐家業又很艱難。小力笨看來年輕有為,大有學問,她難免有點內心活動。不知不覺在排戲說戲之間,可能就對小力笨流露出某種溫情。小力笨在舞台上下混了這麼久,哪有不解事的道理?始則受寵若驚,有些不敢相信,待他放出幾個信號,得到的答複是肯定,他又猶疑起來了。因為效鳳霜比他大五六歲,而且生活上頭緒也多些,小力笨去向政工隊長求教,隊長給他提了兩條忠告:一、這是個金飯碗,抓住這麼個角兒一生不愁沒飯吃了,時機不可錯過,年紀大小不能當飯吃,在戲班裏別想找貞節烈女;二、要想把效鳳霜抓住,須使欲擒故縱法。你越跟別的女人來往多,對她若即若離,她越覺得難搶到口的餑餑香。

晴雪上了報紙,又在展覽會上當眾獻藝,小力笨立刻標榜這是他師妹,聲稱過從密切,並當真勤往何家跑起來。他來了,就出於習慣向晴雪獻點小殷勤,說些在後台生活的人已經說了幾代、熟透聽膩的笑話,外行聽來卻又新鮮,又有趣,透著他機智伶俐。晴雪寂寞得太久了,小力笨盡管有許多地方使她看不慣,可還是給她帶來了愉快和興奮。何明義不喜歡小力笨,可他又不願攔阻晴雪跟他來往,不願限製晴雪這點樂趣。這幾年他多次勸說晴雪找個對象,晴雪都紋絲不動,如今她剛對一個男人有點好感,自己不該又反對,小力笨雖然油滑,可看樣還真成了個有學問的文藝人了。隻要為人不出大格,幹涉他們幹什麼?

晴雪開頭一點也沒懷疑自己感情裏有什麼越格的地方,隻是越來越覺得小力笨不那麼討厭了。過了一陣,小力笨若是一個長時期不來玩,她有點悵惘,有點煩躁。小力笨再來的時候,她竟不由己地透著格外高興,對他格外親熱和關切。她原來從沒有單獨和男同誌出去玩過,如今小力笨請她去看電影,她雖然有點顧忌,而且也嫌他的作派太匪,可還是去了,而且看得很高興。

小力笨常來常往,終於引起了鄰居們的關注和議論,尚大嫂挺高興地告訴於大媽:“阿彌陀佛,這姑娘總算有個男朋友了,你們給加把火,快弄成了吧。”於大媽告訴於師傅:“這小力笨咱可從小就認識,奸懶饞滑壞沒一樣不精。你勸勸老何,把這事攔住。”於師傅跟齊大遠彙報,齊大遠又對熊蘭訴說。正這時候,從不串門的金竹軒忽然晚飯後來敲齊大遠的門了。

金竹軒光棍一條,住在這宿舍裏,平時和誰都不來往。他端著鬥彩官窯小茶壺,朝開門的齊大遠點點頭,說:“勞您駕,有開水嗎,給我一點,我的火滅了。”

“有有有,”齊大遠把他讓進屋內,請他坐下。他剛坐下,熊蘭聞聲從廚房走了來,他又站了起來。熊蘭忙說:“您坐,從來不上我們家來,您別客氣,坐一會再走。”

“這麼麻煩您,我落忍嗎?”金竹軒嘴上說著,就又坐了下來。齊大遠自然問他幾句閑話,打聽點公司技術科的新聞——金竹軒在技術科當文書。金竹軒便笑了笑,說:“打聽我們科的新聞,您該找康科長,他就住您樓下。我倒想打聽點咱們這樓裏的新聞,聽說晴雪有了男朋友了?”

熊蘭忙說:“不準,別聽人胡說。就是何師傅那個徒弟近來常跟她一塊出去。青年人正常交往,不算什麼。”

金竹軒說:“那就好,那就好。”

齊大遠聽他話裏有話,便追問:“怎麼,您聽到點什麼?”

金竹軒說:“沒別的事就好,按說呢,寧拆一座廟,不破一門婚。就是有別的事我也不該多說少道,可咱們都是鄰居。這社會主義國家麼,講的是互相幫助,晴雪沒有爹娘,咱們不能看著這孩子上當,您說有這話沒有?”齊大遠說:“您說的太對了,您到底聽到點什麼?”

金竹軒說:“我跟何師傅雖然早認識,解放前去草橋就在他麵鋪吃過斤餅斤麵,可到底交情不深,這話不能說,您是支部領導,我這算彙報,對不對供參考。”

熊蘭說:“都在家裏,就別提領導不領導的話了,還是您那句話,咱們鄰居間互相幫助,您覺得礙口,說給我們,我們去作他爺倆的工作。”

金竹軒說:“小力笨這小子不地道!我認識評劇界的人,他們告訴我,效鳳霜現在跟他火熱,揚言要結婚了。這一頭他還抓著晴雪,像逗弄貓似地挑逗她,這是人幹的事嗎?”

便把他知道的小力笨的事訴說個清清楚楚——金竹軒業餘常給評劇團整理本子,修改戲詞兒,他的消息來源可靠,說完後他又重複了一遍:“我說的僅供參考。該怎麼提醒晴雪一下您斟酌,就別提是我說的了。”

說完,他往小茶壺裏倒滿水,告辭走了。這夫妻倆才明白要水是個借口,金竹軒是專來報告情況的。

當晚,熊蘭便找到晴雪,問她是不是有了男朋友。晴雪否認。熊蘭便說:“你也該有個打算了,我不讚成你沒頭沒腦地總等你哥。可選人要慎重,比如那個姓劉的什麼導演,對這人可千萬別大意,便婉轉地把事情告訴了她。晴雪聽的時候隻是紅著臉點頭,回到家琢磨過味兒來,就捂著被窩翻起餅來。開頭她覺著自己挺可憐,本來並無意跟小力笨講愛情,卻叫人耍弄了一場;後來冷靜點了,才不得不承認,自己瞞著自己是對小力笨有點不那麼單純的情感,又覺得很屈辱。第二天上班,一整天她都不能從這件事中掙脫出來。下班後,她忍不住到評劇團去找小力笨,要當場說個清楚,徹底和他絕交。”

評劇團在金魚池附近一個彎彎曲曲的小巷子裏,小力笨帶她來過,領著她看過演員們吊嗓和練功。她一到門口,看門的老頭就認出她來了,客氣地說:“您找劉導演是吧,您等等,我去喊。”

老頭進去足有十幾分鍾才出來,對晴雪說:“他正忙著,說叫您先回家,明後天他閑了到家去看您。”

晴雪聽了,就像叫人當胸打了一拳,越發證實熊蘭說的話不假,咬咬牙扭身就走。才走出門去,後邊一個女人的聲音叫道:“是何同誌吧,您等等。”說著,那人就緊走幾步,追了上來,晴雪停住腳一看,就是小力笨在展覽會上給她介紹過的那個演員,效鳳霜。效鳳霜才剪了頭,把頭發燙成幾個大彎,路燈下閃著油光,手中夾著支煙卷,披著件藍色列寧服上衣,沒說話,先苦笑了一下,有點抱歉地說:“大妹妹,咱們見過麵,可沒說過話。小劉喝醉了,在那躺著呢。我趁這個空子跟您說幾句知心話,您是有知識的人,也年輕,找什麼男人找不著?這小劉您能放手就放手吧,何苦挖別人的牆角呢?別人也苦了半輩子了,您給別人留點路吧!”

晴雪聽了這話,半天沒透過氣,想解釋無從解釋,想安慰無從安慰,想哭哭不出來,她覺著再看那女人一眼,就會暈倒,便扭過身,拔腳就跑。她跑出胡同口,還沒辨清方向,隻聽身旁“哎呀”一聲,一輛自行車飛快地朝她衝來,她被撞出去幾步,跌在地上,腦袋往便道的水泥牙子上猛烈一碰,便“轟”的一聲,天旋地轉,再也爬不起來。

十三

因為腦震蕩,晴雪在醫院裏昏睡了兩天。撞他的人是個青年團員,姓萬,衛生製品廠工人。他是送一批緊急貨物時撞上晴雪的,他和醫院熟,當即攔了輛汽車,把晴雪送進醫院,自己回廠報告了工廠領導。工廠派代表去慰問晴雪和辦理治療手續。因為被撞人是女性,由工會主席馮誌紅去問候方便些。

馮誌紅今年四十六歲,由部隊轉業來的,是位將軍的夫人,有一個孩子剛上中學。四十多歲的人,革命資格又老,五十年代就在年輕人眼裏就看作“老太太”了。這位“老太太”辦事精明,很少說笑,年輕人都有些怵她。

她一路走就一路埋怨小萬。小萬爭辯說:“她從黑胡同裏鑽出來,也不東張張西望望,低個頭猛走,按鈴她也聽不見。我騎的又快點。刹車來得及嗎!”

馮誌紅說:“撞也看誰!一個女同誌,要是結婚了,也還好說,萬一人家還是姑娘,撞出點殘疾來,這一輩子可怎麼辦呢?”

小萬心想:我要能挑著人撞,我還不撞了呢!可他沒敢言語。

醫院憑晴雪的工作證通知了她的單位,單位通知了何明義。所以馮誌紅到時,病房外邊長椅上已坐了四五個人。聽說肇事的工人單位來人了,熊蘭和齊大遠就迎了上來。馮誌紅先自我介紹一下。因為心急,不等人家介紹就先作檢討。說自己廠子平時教育工作作得不夠,發生這種不幸的事實在抱歉,我們一定吸取教訓,並說小萬也作了檢討。熊蘭忙說:“經過調查,責任也不全在小萬身上,這個小同誌撞了人十分負責,既送到醫院,又到派出所主動報了案,表現出了青年團員的優秀品格。”小萬於是慚愧地又檢查了一下錯誤,這些都談完,馮主席要求看看傷員。齊大遠說:“現在她正昏迷不醒,護士不讓太多人進去,隻準她家長在裏邊陪著呢,您二位進去,我們就不陪了。”馮誌紅這才明白,這兩人不是家長,便問道:“真對不起,我忘了問您二位和受傷人的關係。”齊大遠說:“我們倆倒是一家。她是這女孩單位的負責人,我是她家長的負責人。我們又跟那女孩子家是鄰居。”馮誌紅再次感謝他們幫忙處理這件不幸的事,這才和小萬一起推門走進病房。

這是個單人病房。一架床,一個床頭櫃,一個滴藥架就占去了百分之九十的地方;剩下一點地方放了把凳子在床邊,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正坐在凳上直瞪瞪地望著病人。病人眉清目秀,臉色蒼白,睡得很沉靜。馮誌紅和小萬進來。就在門口那一小點空地上站了下來。那男人注視著病人的麵部,毫無察覺。

小萬輕咳了一聲,引起了那人注意,這才回過頭來。小萬說:“大叔,我就是惹禍的那個人,向您賠禮來了,這是我們馮主席。”

馮誌紅便點點頭,伸過手去。

那男人癡癡的看著他們,好像滿沒聽懂小萬的話,也不伸出手來接馮誌紅的手,呆了半天,沒頭沒腦地問道:“她就總這麼睡,還能緩醒過來不能?”

這時護士正端藥盤進來,聽見這話,便說:“您放心,不礙事,過一陣就好了。”又對馮誌紅說:“她是腦子震了一下,不太要緊,你們看看就出去吧,別擾了病人。”

馮誌紅答應著,心情沉重地退了出來,見熊蘭夫妻倆還沒走,便說:“傷的不輕,幸好是結了婚的,要不然落點殘疾可怎麼好?”

熊蘭說:“她沒結婚!我也為這個發愁呢。”

馮誌紅說:“那守著她的不是她愛人嗎?”

熊蘭搖搖頭,說:“唉,要是,大概也出不了這事了,這孩子長得這麼好,可身世真夠苦的。”

馮誌紅一聽這話,馬上追問:“怎麼,婚姻上有過變故?”

熊蘭便對齊大遠說:“你和小萬同誌先走一步,我跟馮主席談談。”齊大遠會意,便招呼小萬先走出去,路上寬慰了他幾句,囑咐他不要思想上負擔過重。

熊蘭拉住馮誌紅,就近找個長椅坐下,歎口氣,說:“這孩子的情況特殊,不同於一般的青年工人,所以我們兩邊得多操點心才好。我把情況給您介紹一下,你們單位也便於研究,今後咱兩邊合作,盡量幫她恢複得順利些。”

馮誌紅聽她口氣鄭重,便嚴肅地點點頭。

熊蘭便講了何明義收養她的前前後後。

馮誌紅說:“他這幹哥哥既然這麼照顧她,為什麼不早點安排她的婚事,看樣也二十五六了?”

熊蘭說:“她原來立了個誌向,非她幹哥哥不嫁。”

馮誌紅說:“那她幹哥就娶了她不完了?”

熊蘭說:“她幹哥幾十年前結過婚,可媳婦叫漢奸隊搶跑了,死活不知。那人也是個講信義的人,說他們當初有過海誓山盟,沒得到準信,他不另娶。”

馮誌紅聽了心裏一哆嗦,點頭說:“日本侵略中國的時候,這種事確實不少,我就知道好幾起。她這幹哥是北京人嗎?當時北京城裏漢奸隊也這麼公開搶人?”

熊蘭說:“他是山東人,媳婦是在山東叫人搶走的。”

馮誌紅說:“他叫什麼名字?”

熊蘭說:“何明義,原來在北京飯館裏學手藝,回家去接媳婦,鬧出這禍事來。”

馮誌紅長長籲了口氣,沒再說什麼。熊蘭約她一塊走,她說再等等,想再看病人一眼。熊蘭跟她握握手就告別了,熊蘭說:“您的手冰涼,是不是太緊張了?事情已經出了,著急也沒用,我們盡量爭取個好結果吧。”

馮誌紅笑一笑,沒說什麼,又在椅子上坐了下去。

她坐了不知有多久,旁邊病房門開了。何明義飛快地跑出來,大喊了一聲:“護士同誌!”兩個小護士快步走過去問:“怎麼了,出什麼事了?”馮誌紅也跑了過去,怕是發生了什麼不幸。何明義結結巴巴地說了聲:“她,她睜開眼了!”兩個護士忙跑進了病房。馮誌紅看看何明義。何明義回頭看見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嚇傻了,嚇傻了呀!”

馮誌紅清清嗓子,說:“好了,這樣我也放心了。”便走進病房去看晴雪。

晴雪醒過來,除去覺著頭疼,軟弱,沒有更多的痛苦——撞的傷處並不重,而是跌這一腳跌傷了。護士們喂了她一些流體食物,她的精神恢複了些。何明義彎下身子,問她哪裏疼?想吃什麼?她都搖頭。護士告訴她,從天亮她哥就趕到這兒,直到現在連口水還沒喝過。她笑了笑,低聲說:“我不要緊了,您回去歇歇吧。”何明義說:“歇息倒不用,我該到工地上去請個假,把工作安排一下。”晴雪說:“您別請假,我躺一陣就回家。”何明義說:“你得好好治幾天呢!我把工作安排一下,以後半天上班,半天來陪你。聽醫生的話,好好養著吧!”又替她拽拽毯子,扶扶枕頭,這才走出去。

馮誌紅一直靠牆角站著,沒人注意她,她也不打擾別人。見何明義走遠了,她走到床邊,拉過凳子,坐了下來。

晴雪看看她,問道:“您是誰?也是來看我的嗎?”

馮誌紅說:“我姓馮,是衛生製品廠的幹部。撞你的那個小夥子,是我們廠的工人,我代表我們廠來看你的。”

晴雪說:“謝謝您,我告訴您,這事不怨你們那個工人,怨我自己。”

馮誌紅說:“別這麼說,他有責任。”

晴雪說:“是怨我自己。我的感情不安分了,違背自己的誓願,老天爺懲罰我哪!”

“你說什麼?你還迷信?你……”

晴雪嘴唇還動,可沒有聲音了,眼也閉上了,呼吸深沉勻稱,有兩滴淚順眼角往鬢邊流下去。馮誌紅才知道她又迷糊過去了,說的是囈語,便替她擦擦兩邊臉上的淚水,輕輕走了出去。

馮誌紅的丈夫前一陣得了腦血栓,行動不便,一直在家休養。她本來是半天班,半天在家照顧老將軍的。這天回到廠中,她便向組織說明,她願意從這半天假裏抽出工夫去看望和照料晴雪,廠中不必再另外為這事占用人力。

馮誌紅每天都到醫院中去,但極力避免和何明義碰麵。她打聽出何明義為了趕去做早飯和午飯,總是下午兩點鍾才來。她就早晨去,中午走。除去伺候晴雪,便和她閑談。晴雪漸漸的精神全恢複了,和馮阿姨也處熟了。她談什麼馮誌紅都感興趣;她愛談何明義的事,她也愛聽。她沒談到的馮阿姨還打聽。“你哥脾氣倔嗎?喝酒不喝?吃穿在意不在意?你們經濟上夠用嗎?他思想進步不進步?為什麼沒有入黨?”但就是從來不問他或她的婚姻情況。有一天,馮誌紅問她:“晴雪,你還信神信鬼嗎?”晴雪說:“我不信,小時候跟著媽媽給佛爺嗑過頭,可也沒信。”馮誌紅說:“有一天你說這回出事故,是老天懲罰你,這是怎麼回事?”晴雪說:“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我怎麼不記得?”馮主席就把晴雪那天說的話,背給她聽。晴雪點頭,說:“我有過這想法,大概在迷糊的時候,不知不覺說出口來了。”

“你說說是怎麼個想法?”

人有時候是需要把自己的內心抖開讓同類看看,以排除自己的孤寂和苦惱的,最親近的自然是何明義,但對這麼個有手足名義的當事人,晴雪不好啟口。對熊蘭,這件事已無須再說,熊蘭早已洞悉。這位馮阿姨,僅僅幾天相處,就使她感到親切、穩當、老練、可靠。她不像熊蘭那樣溫存,可是好像對她更細致、更關切。她就把她和何明義與小力笨的事全說了。這些事,馮誌紅已從熊蘭那裏聽了個輪廓。所以晴雪講的時候,她冷冷靜靜,不動聲色。後來,晴雪說到自己受傷後的心情,說:“我對我哥這份心願,是鐵定不移的,可是這回不知不覺對小力笨產生了不該有的感情,我越想越慚愧,越悔恨。人不能這麼不講情義。這覺得挨撞是應該的,老天懲罰我一下我倒還好過些!”

馮誌紅說:“這跟天沒關係,可人世間確實有些奇怪的巧合現象。有些事物我們還沒摸清它的規律,有時候我們就受懲罰!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晴雪說:“我等他,他要打聽不著以前那個女人的信兒,一輩子不娶,我服侍他一輩子。”

馮誌紅說:“要找到了呢?”

晴雪說:“找到了,那人要容我,我給他們當妹妹,當女兒,也伺候她;不容我,我再說下一步。”

馮誌紅說:“現在新社會,都講共產主義道德,不會有那麼不通情理的人,你有這個決心,準會有幸福的日子。”

馮誌紅常帶些水果、點心、手絹、襯衣之類小東西來。何明義見到了自然要問誰送的?晴雪就此也常談馮阿姨如何。何明義說:“人家是廠子領導幹部,到這兒來是代表廠方,咱不能太不自覺。慢慢好了,就勸人家少來吧。也怪,我怎麼一回也沒碰著她,多咱你約她下午來,我要當麵謝謝人家呢!”

熊蘭也常來看晴雪,馮誌紅和她也熟了。她讓熊蘭叫她的名字馮誌紅,可熊蘭還是叫她馮大姐。

晴雪快出院了。馮誌紅又在醫院碰到了熊蘭。她把熊蘭拉到一邊,小聲說:“我今晚上想去你家裏拜訪一下,你歡迎嗎?”熊蘭說:“當然歡迎,您索性來吃飯好不好?”馮誌紅搖搖頭,說:“不,我吃完飯去,有點事和你們談談。”

熊蘭說:“什麼事?”

馮誌紅臉色突然紅了,聲音也不自然起來。她鎮靜了一下自己,強笑著:“進行一次黨員和黨員之間、女性和女性之間的密談,好嗎?”

熊蘭說:“那我把我們那位男黨員打發出去。”

十四

晴雪出院的頭一天,何明義從醫院回到家時天已黑了。他打開燈後,覺得屋中有點異樣,鬧不清多了點什麼還是少了點什麼,他定定神,仔細地一處處察看,發現他屋中什麼也沒多,什麼也沒少,隻是這些天被他糟踏得亂七八糟的屋子已收拾過了:玻璃擦了,地掃了,被疊了;不是現在時興的疊成個大方塊,而是疊成長條,整整齊齊碼在靠牆處,完全是山東老家的格式。看看晴雪的屋子,也收拾過,桌上倒是多了一大盤蘋果和京白梨。他去廚房做飯,廚房變化不大,他是當廚師的,屋子可以不掃,鍋碗一向收拾的整齊。他心想,八成是熊蘭幹的。

剛吃完飯,齊大遠來了。齊大遠問他,接晴雪回來,還有什麼要準備的事沒有?他說:“連屋子熊蘭同誌都收拾好了,還準備什麼?”齊大遠說:“你怎麼知道是她?”何明義說:“別人沒我的鑰匙,隻有她能從晴雪那兒要來。”齊大遠說:“不錯,我這兒還有把開你的鎖的鑰匙呢?不知你敢不敢拿。”何明義說:“你這知識分子專拿咱老粗打哈哈,我再拿鑰匙,開什麼鎖?”齊大遠說:“開心鎖,你先沉住氣,我說件事你別嚇住。”何明義說:“我哪這麼膽小?”

齊大遠坐下,先掏出煙來,點燃吸了幾口,問他說:“晴雪這回出來,她的婚姻問題說什麼也得抓緊解決了。這事你想過沒有?”何明義說:“早想過,我的想法不跟您全說了嗎?”齊大遠說:“你還是等黑妮的消息,是吧?”何明義點點頭。齊大遠說:“分別這麼多年,互相毫無消息,就算黑妮活著,您保證她一直不結婚嗎?”何明義說:“這我也想過。”齊大遠問:“怎麼想的?”何明義說:“她若活著,又跟別人結了婚,有個準信,我也就放心了。我再成家,也不算負她。她若死了,有個準信,我也就死心。我再成家也沒有掛慮,就這生死不明,我不敢成家。我要成了家,她又找回來了,生活無著,無依無靠,您說我說什麼?我顧哪一頭?”齊大遠說:“你這人腦筋太死,解放以來,全中國人民生活都有了保障,按你說,黑妮又是機靈能幹人,人家就是不死,到今天還會靠你養活?說不定人家進步快,比你情況還好呢!”何明義說:“要那樣我還不高興嗎?隻要有個準信,是死是嫁,我就一塊石頭落地了。當初人家是跟我出來落的難,我不能一推六二五。”齊大遠說:“我今天問你這話,有個原故,有人偶然跟我說了個女同誌的遭遇,跟你那黑妮的情形有點像。”何明義忙問:“誰說的?什麼人?怎麼個情況?”齊大遠說:“聽說那女同誌結婚了,我就沒細問。我想當真問出來是黑妮,她又有了家,告你不添麻煩嗎?”何明義說:“您可太把我瞧扁了,過去我們是恩愛夫妻不假,過了這麼多年,誰知道誰變成啥樣?人家找不著我,又沒親沒故,不嫁人等著餓死嗎?我說了,我要的是個準信,不是非要那個人,您怎麼送到眼前的消息都不替我打聽一下?還能再找到那個知情人嗎?”齊大遠說:“要找也能找到,你可得給我作個保證,不管聽見什麼消息,都不許承受不起,作出些不講體麵的舉動來。”何明義說:“您我相處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我是那種人嗎?”齊大遠說:“你要能沉住氣,我把那知情人給你找來,你直接跟他打聽好不好?你可要說話算話!”何明義說:“您要信不過我就算吹!”齊大遠說:“好,你等著。”說完站起就走。何明義問:“您上哪兒去?”齊大遠說:“我給你叫知情人去。”何明義問:“上哪兒去叫,這麼晚了?”齊大遠說:“她就在我們家坐著吧!”

齊大遠一走,何明義就毛躁起來了。他不敢相信那人真會帶來黑妮的消息,他怕會虛喜歡一場。

他正屋裏坐不是站不是,腳步聲近了,熊蘭先喊了聲“何師傅!來客人了。”就領著個四十多歲的女幹部走了進來,笑笑,說:“你們談吧,我還有事,呆會我再過來。”便扭身退了出去。

何明義對那女幹部點點頭,說:“麻煩您了,請坐。”一麵就倒了杯水遞過來,又問:“會抽煙嗎?”拉抽屜取出盒煙。女幹部攔住他,說:“你別忙,我不會抽。”

何明義在桌子對麵坐下,問道:“您在哪裏工作?”

女幹部沒答話,停了會,問道:“何明義同誌,你一點也認不出我來?”

何明義打量了一會,說:“對了,晴雪住院那天您也上醫院去了,是吧?您和那個騎車的小青年一個廠子,對,是他們領導,謝謝您了,這點事可沒少麻煩您……”

那女幹部說:“這以前再沒見過?”

何明義又看了看,搖搖頭,說:“我眼拙,記不得了。”

女幹部說:“我姓馮!”

“啊,您就是馮主席,馮大姐。”何明義高興地拍著腿,說,“晴雪跟我說過,說過。”

女幹部說:“我是馮黑妮!你忘了丈人家姓啥了嗎?”

說完,女幹部站起來,把臉轉向牆壁,裝作去看掛著的月份牌;並且極不顯眼偷著用手擦了一下眼睛。

何明義先覺著這話沒聽懂。等他把話暗自背誦一遍,“嗡”的一聲,如雷轟頂,血就湧上了額頭。他鎮靜一會,再去打量馮黑妮,這血卻又慢慢降下去了。他看出來:這人盡管比黑妮胖,比黑妮白,可臉上、脖頸、身形確實都留著黑妮的影兒。可那姿態、那神情、那氣勢又確確實實不像他那個黑妮,倒像是一個模子扣出來的兩塊糕,可是火候不一樣,蒸出來變型了,又像又不像。他麵前分明是一個大家常見的、有能力、有水平的女領導,不是三十年前的馮黑妮。

黑妮轉過身來了,顯然也鎮定了許多。他說:“那幫土匪搶走我的當時,我親眼看見他們把你打死了,沒想到你還活著!還生活得不錯,好,我也去了塊心病了,不然一想起來,我就揪心撕肝的。”

何明義說:“當時我是死過去了。您離開我以後呢?”

黑妮說:“以後的事不說也罷了,反正在這事上,我對不起你,幸好咱們又遇見了。如今你知道我活著,我知道你活著,都活得還不錯,就感謝毛主席,各自好好工作吧。過去的事,就當做一場噩夢吧。”

何明義說:“可我對您現在生活情況一點也不知道。”

黑妮說:“我在日本沒投降前,就隨著那個隊伍起義參加八路軍了。後來那個隊伍的土匪頭子又策劃叛變,要拉人投國民黨,我檢舉了他們,八路軍把叛變的人鎮壓了,我才算徹底得到解放,組織上送我學習了幾年,現在做工會工作。我愛人是部隊的,對我挺好,我們結婚十多年了,有一個孩子,上中學了。”

何明義:“那就好,那就好,您要跟著我,怕不會有這麼早參加革命的機會,您也不會有現在的文化水平。我要有什麼對不住的事,您別記著就是了。”

黑妮說:“你說到哪兒去了。咱們不做夫妻,可還是革命同誌麼。晴雪這姑娘對你忠貞不二,在這點上比我強,你跟她結婚吧。你要還念我們過去的情義,就聽我這句話!”

何明義說:“好,好。”

黑妮說:“以後咱們各有家室,常來往也不方便,我不能幫你別的。這兒有點錢,留給晴雪結婚用,也算我報答她替我照顧了你。咱倆的事,你不必再對別人講了。”

黑妮把一件皮紙信封掏出來,放在桌上。何明義用手推開說:“不,我用不著……”這時外邊熊蘭在咳嗽,並且故意重重地跺著腳——他們怕何明義一時衝動鬧出笑話來,不敢離開時間太久,就故意來打斷他們。黑妮聽見聲音,使個眼色,隻在這一刹那何明義才感到她當真是黑妮,不由自主地聽從了她的指示,把信封塞進了抽屜裏。

黑妮走後,何明義多半宿沒睡著,他異常清醒的把整個事情理了一遍,他覺得像是想別人的事。多少年來,他不止一次幻想過和黑妮久別重逢的情形。十年前想的是一個樣,五年前想的又是另一個樣,近一二年想的和那又有不同。可無論怎麼不同,哭也罷笑也罷,都是熱烘烘火辣辣的,連他自己也奇怪今天這相見竟是這麼冷靜,這麼理智,這麼沒有聲色。隻是覺著心口發緊,嗓子發幹,隻是在收錢時黑妮那個命令的眼色,多少叫他回憶起逝去的歲月。

他打算今年就和晴雪結婚。想到晴雪,他心裏熱起來了,叫她等了這麼多年,挺心疼她。

十五

何明義四十多歲才結婚。而又這麼有傳奇性。工地上堅持要給他大辦一下,那年頭的大辦,不像後來那樣要隨份送禮,大宴賓客,而是布置個禮堂,擺些花生糖果在長條桌上,請單位首長主婚,儀式結束開個舞會。何明義人緣好,晴雪是先進工作者,兩邊來參加婚禮的人數很多,辦的很熱鬧。婚禮結束,食堂的采購員把新郎新娘和齊大遠夫妻倆用拉糧買菜的摩托三輪車把他們送回宿舍。

宿舍裏又是一番景象。於師傅給晴雪打了個梳妝盒,漆了紅漆,鑲了鏡子。金竹軒畫了幅“鴛鴦戲水”,用絹裱好,掛在牆上。康世純夫妻買了一套菜譜大全,用紅絲帶捆上擺在桌上。尚大嫂經濟困難,給晴雪和何明義各做了一雙布鞋。晴雪那雙用的是大絨麵,不興繡花了。她在鞋口和鞋帶四邊鎖了一圈牙子。

何明義把從工地帶回來的花生糖果在桌上堆一堆,打開一瓶酒,拌了個涼菜,請大夥吃杯喜酒,大家說說笑笑,直到半夜才散。

誰也沒想到,這一天不僅是何明義夫妻兩人最快樂的一天,竟也成了“四海居”幾十年來最興旺的日子。過了一年,反右派了。齊大遠在公司什麼會上發言,定成了右派,熊蘭從服務學校也就被下放去了農村。齊家兩口先主動和鄰居們劃清了界線;隨著康世純受了批評,雖沒當成大魚,可也弄了一身腥氣,為人更加謹小慎微;尚主任經不住生活的折磨,得了場肝炎病與世長辭了。隻有於師傅沒傷筋動骨,可是經過三年困難時期,一下子老了一大節,上腳手爬馬道困難了,調到副業基地去養豬。

盡管如此。晴雪在困難的一九六〇年生下個兒子來,全樓的人還是各自悄悄地表示了心意。康世純把他享受的高級知識分子待遇——一斤糖一斤黃豆,趁沒人時送了來。齊大遠從勞動的地方拔來三斤馬齒莧,敲敲門,放在何明義門口。金竹軒買了一斤高價桃酥。於師傅從副業基地分來二斤大腸。尚大嫂來幫小孩洗三,把五斤糧票壓在了茶杯底下。

在何明義結婚的那晚上,誰也沒注意有兩個人悄悄地來看了一眼,又悄悄地走了。其中一個是小力笨。

小力笨和效風霜好一陣,拿著效風霜給他的錢胡吃海花,做了兩件不光彩的事,讓戲班的人知道了,人們紛紛勸效鳳霜懸崖勒馬。排了幾個月戲,效鳳霜也發現小力笨的學問全在嘴上,說來說去也就這麼幾句,就降了溫,宣布和他愛情結束,辭了他的導演。小力笨實在沒轍了,現練了兩天畫荷花畫菊花,給琉璃廠一個鋪子畫書簽,一張書簽給二分錢,畫壞了還要扣紙錢。這時他又羨慕起晴雪有出色的技術,何明義有穩定的收入,換了件熨平的衣服,買了斤葫蘆檳,捧著來看何明義。走到“四海居”宿舍,遠遠看見何明義窗戶裏燈火輝煌,隱約聽見笑聲喧嘩,一時鬧不清出了什麼事,又懷疑走錯了門,他走到門口,看到黑洞洞的門道裏站著個胖胖的女人,光線太暗,看不見麵目。他以為是鄰居,便問:“何師傅家是這兒吧?”

那人說:“是。你沒聽裏邊說說笑笑嗎?”

小力笨問:“怎麼這麼熱鬧?”

那人說:“他苦了多半輩子,晴雪又從小沒家,兩個人總算熬成個幸福家庭了,也該熱鬧熱鬧。”

小力笨嗯了一聲,在門口停住了。

那人問道:“你也是來祝賀婚禮的吧?”

小力笨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那人又說:“勞駕,你把這包東西帶進去得了,我家裏有事,不進去了,改日再來。”說完,把一個很大的布包交給了小力笨,幹咳了一聲,急忙轉身就走了。

小力笨本來就遲疑,晴雪嫁給何明義了,沒撈頭了,進去湊這熱鬧幹什麼?接到這包東西後,他略一思忖,就打定了主意。這麼黑的天,那女人也沒問我姓名,也沒看清我的臉,我作這份孝子幹什麼?他用手摸摸,包裏是一套料子服,價錢大概夠他畫書簽畫一年的,便又悄悄走出門,朝那女人去的相反方向溜走了。

回家後打開來看,果然是一套藍嗶嘰男製服和一件軋別丁女連衣裙。紅紙條上寫著:

明義、晴雪同誌結婚幸福,白頭偕老。馮誌紅敬賀。

他把紙條燒了,花兩塊多錢買了張火車票,把衣服弄到天津,賣給了寄賣行。

十六

一九六〇年前後,小力笨過了幾天舒心日子。那一陣因為天災人禍,人民生活困難,國家采取了些放寬政策的措施,以活躍經濟、恢複生產力。這本是合乎人心、國情的好事。但是中國太大,人心不齊,理解政策和執行政策就會有千差萬別。不知怎麼一來,有些省市,就恢複了私人劇團。有些公家劇團,也恢複了約角的作風。約角的人到北京,聽幾個人一介紹就和演員“說公事”,有一半是連唬帶蒙的。

“您應什麼活?”

“武行。”

“有什麼?”

“虎跳,小翻,蠻子……”

“公事怎麼說?”

“一個月一百二。”

討價還價,最後六十也許成交。這一來小力笨得其所哉了。話劇團約人他敢應,評劇團約人更敢應,話劇團他應演員,評劇團應編劇兼導演。那一陣有些話劇風行全國。大如郭沫若的《蔡文姬》,小如不知作者姓名的《秘密代號44116》,他都敢把對話改成順口溜式的唱詞,揣在懷裏:“要不要?《蔡文姬》!一百元賣劇本,一百元導演費!”一般都是先給劇本費,導演費演出後再給。演出情況不好,人家不給了,他也先掙了一百元劇本錢,也能湊付兩三個月。

但好景不長,一過六四年,這股風刹住了。他又沒了轍,而且這回沒轍比那回都徹底,“念念不忘階級鬥爭”,連畫書簽的事也難找了,隻能上街道上去登記做臨時工,冬天上滑冰場清場子,夏天到遊泳池看衣裳,拆城牆,挖臭溝,替建築工地清理拆除舊建築物,一天一塊二角錢計時,可以磨洋工,他專門幹這些活。

一九六五年,他到西郊替工地清理場地,恰好這工地正是何明義所在的那個單位,躲也躲不開,和何明義又遇上了。小力笨怕何明義記他的仇,極力表示恭敬與奉迎。何明義是個粗心人,既不計較他算工帳的事,也沒發覺他半路吞了禮物——因為自那之後黑妮再沒來過。隻不過他有點封建思想,知道小力笨對自己老婆起過意,多少有點格營。雖也見麵應酬,總免不了露出些冷淡勁。六六年春天,工地決定在這批臨時工裏吸收幾個做長期工。小力笨聽到消息後,怕何明義給他使壞。他先發製人,買了盒點心夾著,下班時在工地門外等,見何明義出來,便送上去,說:“您結婚、生孩子也不給我個信,難道咱們就連這點也過不著麼?”何明義支吾說:“我一時忙亂,沒來得及通知你,實在沒有別的意思。”小力笨說:“你們不記著我,我倒時時記著你們。這不,一個朋友送我盒點心。我心想我這麼大人了,吃點心幹什麼?拿去給小侄子吃得了。您要不記恨,就收下它。”何明義不知如何是好。小力笨就把點心盒硬塞進何明義的書包裏,剛鬆開手,馬上就又說了:“我這常年沒個固定工作,準知您也為我掛心。這回好了,工地要吸收長工,您是老人,跟勞資科、人事科都熟,不用我說,您也要替我活動活動,美言幾句,我這兒先謝謝。”

何明義趕緊把點心盒拿出來,又塞到他懷裏,說:“力笨,要說這個,我更不敢收了。現在不興起誓,要興起誓,我就起個誓,關於你的工作,我沒法插嘴。這不是我該問的事。可人家要上我這兒來打聽情況,我決不給你使壞,能說好的地方決不少說,能包涵的地方一定包涵,怎麼樣?”說完也不等小力笨回答,急忙奔汽車站去了。

就憑小力笨這股奸懶饞滑,吸收長期工能先收他嗎?沒選上,他怎麼想也認為何明義沒說好話。

沒選上長期工,可也沒辭他。臨時工還讓他幹著。“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工地上連正式工都不能正常幹活,還要臨時工幹什麼?就決定停用。小力笨想。這是造反有理的時代,活可以不幹,錢不拿還行?立即串連一些人,組織起個“造反兵團”來,揭發控訴劉少奇搞“修正主義”,“用不給飯吃來壓製工人階級革命”。他印傳單,寫大字報,聲稱:“解放十八年,臨時工還處在雇傭奴隸的地位,幹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錢,隨時有失業的威脅。臨時工的存在,就是劉少奇搞資本主義複辟的活罪證。”這份傳單不知怎麼弄到了“旗手”的手裏,旗手正要搜集一切打倒劉少奇的罪證,當即表示支持被壓在最低層的臨時工的革命行動,傳令召見臨時工代表。當代表要有幾個條件,小力笨樣樣合格,要窮苦出身,他爹是在舊社會凍餓而死的;要政治曆史清白,他沒參加過任何政治黨派、軍事係統;要能說會幹,他不光能說還能演,臨時工造反兵團就是他串連起來的。他就成了當然代表。小力笨沒有辜負大家的期望,見到“旗手”沒說話先擦淚。旗手叫大家彙報情況時,他哇的一聲大哭,道:“今天見到首長,我們臨時工像見到親娘,才看見青天哪!”就這一句話,就把“旗手”的眼淚催下來了,當場表示要和各位階級兄弟並肩戰鬥。這件事立即以大字報、油印傳單,以“特大喜訊”為標題,在全市張貼出來。小力笨一夜之間,成了首都的幾大司令之一。建工係統不但沒人再敢停他的臨時工作,而且組成大聯合的革委會時,還請他為一個方麵的代表參加“服務組”。

小力笨有了鐵飯碗,就還缺媳婦,由想媳婦就聯想到晴雪,由晴雪又引起對何明義的新仇舊恨。於是,何明義的夥伕做不成了,由小力笨提供材料,造反大軍的鐵哥們貼出的勒令上開了五條罪狀:一、何明義是日本人安插下來的特務,必須把他在東北和日本特務勾結的罪行交代清楚;二、何明義必須把混入建設工地,刺探我國重要情報的現行罪惡事實交代清楚;三、何明義要把他假借收養日本孤兒,借以發泄其獸欲的罪惡行徑交待清楚;四、何明義還是個隱瞞了成份的反動資本家,必須把他剝削工人的血淚帳結算清楚;五、何明義必須把收買、勾結右派分子齊大遠及其狗妻的罪惡交代清楚。

這裏關於晴雪的條文,是小力笨和哥兒們爭論了半天才擬定的。按哥兒們的意思,必須明確點出晴雪就是女特務,貨真價實的日本間諜。可小力笨堅決反對:他說要實行分化瓦解的手段,爭取晴雪反戈一擊,投奔光明。

關於“文化大革命”中的種種荒謬、瘋狂、顛倒的情形,人們記憶猶新。我們還是少談,以免使我們剛剛平複的創口又作痛。我們隻說這段曆史給何明義家帶來的後果,到一九七二年中日兩國建交時,何明義已經失蹤了五年沒有音訊。因為父母都住牛棚,他們的孩子還沒到規定的年齡,就提前申請去雲南插隊了。晴雪蹲了一年多牛棚,頑固不化。造反派明告訴她:何明義已成死案,決無生還之理了。她仍不肯劃清界線,不辦理離婚,隻好把她也定作重大特務案拘留審查。但是在申報逮捕的過程中發生了點意外。一個什麼宣傳隊的負責人,名叫穀正仁,看到晴雪的爸爸名叫小林幸次,並且在吉林“以行醫為掩護,從事特務活動”時,拍案大怒:“簡直胡扯!”並立即叫人把晴雪單位宣傳隊員們找來,臭尅了一頓,告訴他們:“這個小林幸次是我在吉林把他吸收參加革命,當了我們軍醫的。當時他給我們許多幹部和首長看過病,他犧牲在錦州戰役時,我們給他開過追悼會,東北烈士陵園有他的墓碑,最近日本友好團體打聽他的下落,我還寫了材料,他要是特務,那我是什麼?而且這個人我在大連醫學院就認識,在日本他就參加過左翼運動。”挨罵的人說:“您隻認識這位大夫,他女兒的事您並不了解,這您沒有責任。”穀正仁說:“胡扯!推算起來,他參加革命的時候,這女兒才十二三歲,當個屁特務,你們把她找來,我當麵談談看。”

晴雪被押進這個大院時,腿都嚇軟了,以為再沒有出來的希望,半個小時後,她被用吉普車送回來時,她暈暈糊糊,一個勁擰自己大腿,看是不是作夢。但回去後當天就宣布解放了她。又過了些天,還是押過她的幾個造反派,讓她在“因身邊無人,申請將插隊青年何小義調回北京”的申請書上簽了字,不到兩月渾身風濕症、像個泥猴似的兒子回來了。隻是何明義還沒消息,聽說那邊是建築係統辦的案,這邊的權力管不到那兒。她心想:“怎麼揪我的時候,那邊的權力能管到這兒呢?”還沒想明白,那群宣傳隊調走了,換來了另一批,牆上又貼出了要晴雪重回牛棚交代罪行的大字報。

正在這時候,有一個機關來人找她,核對她的家庭情況,問她和家人失散的過程。於是重揪她的事又停止了。轉過年來,正式來了函件,中國協助尋找日本戰爭孤兒的單位和日本多次核對,證實晴雪正是日本要尋找的人之一——她的繼母由起美和子請求幫助尋找她,要求她回國團聚——原來美和子也在那天被卷入從北邊來的日本平民隊伍中,被押往大連,從那裏回國了。

從牛棚出來後,晴雪就回到“四海居”家中住了。她接到這個通知後,百感交集,心慌意亂,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痛哭。她想找個人談談,但沒人可談,她須要有個人商量,可沒人可商量。她想找父親的朋友穀正仁,可人們不告訴她地址。齊大遠夫妻都還在專政隊接受專政!康世純兩口子全上幹校了。據說尚主任是封建把頭,營造廠經理。尚大嫂連兒子一塊被攆送回原籍了。於師傅當了工宣隊員,到西郊占領上層建築領域去了。多少年來她從未覺得自己是孤兒,沒想到四十歲上倒成了孤兒。她站在門口猶猶疑疑,不知去拍誰家的大門好。

樓外有了人聲了,是金竹軒扛著把笤帚掃街回來。金竹軒辦理了退休,每天義務掃掃大街,抄抄大字報,為了討好居委會,好少找他的麻煩。看到晴雪,他笑嗬嗬地點頭說:“還沒休息?”

“金大叔,”晴雪像是抓住個親人,忘記了他們住了多少年鄰居從來沒有互相串過門,“我有點事問您。”

金竹軒看看身後,小聲說:“咱裏邊談。”

晴雪和金竹軒進了屋裏,插上門,信賴的問他:“大叔,外事部門說我繼母歡迎我回日本,日本大使館願意替我辦手續,出旅費,您說我走不走?”

金竹軒毫不猶疑地說:“走!”

晴雪說:“我哥哥不會為這個更遭殃嗎?”

金竹軒說:“你在這對他也幫不上忙,你走了興許還有好處,你再想想吧。我不能多呆,我這人屁股底下也不幹淨!”

金竹軒走了。兒子從對麵屋走了過來,問她:“媽,你說的是真事嗎?”

晴雪說:“什麼事?”

“咱們去日本。”

“小孩子別出去亂說,還沒定呢。”

“幹嘛不定?”小義說:“走吧!這兒還有什麼可留戀的?”

晴雪說:“沒有這兒這麼多好人,你媽能活到今天嗎!怎麼還會有你。咱們是中國人,去日本,那是走親戚,寄人籬下,誰知道又是個什麼樣呢?”但晴雪心中還是決定走了。

十七

晴雪帶著孩子一去數年沒有音訊。何明義終於有了準確的下落,“四海居”最先是從宣判小力笨一夥打砸搶罪犯的布告中知道的,何明義根本沒進司法機關,就在酷刑中去世了。隨後,齊大遠恢複了黨籍與職務,他回到建築公司的頭一件事就是籌備開追悼會,悼念包括何明義在內的四個殉難者。他想應該向晴雪發一個訃告和慰問信,但不知其地址,派人去和友協聯係。接待的人答應替他詢問,不久,友協打電話來說,晴雪的地址查到了,但是日本有個友好團體最近來中國訪問,小林幸次的家屬隨這個團體來中國替小林幸次掃墓,訃告和慰問信不必再發,他們來時,安排工地負責人和老朋友與她們會見,當麵向他們說明情況和表示慰問更好些。

齊大遠把這事告訴了“四海居”的老鄰居。老鄰居並不感到多麼高興,反倒又增加了幾分悲痛。晴雪的房子早被人強占了,留存的東西全由於大媽收存了起來。鄰居便湊份子買了些食品,安排在於大媽家接待晴雪,到了預定的日子,康世純夫婦和熊蘭還專門請了半天假,在家裏等候,但晴雪始終沒有來。晚上,齊大遠坐著輛吉普車回來,車上大包小包拉了許多東西,他告訴大家,來的不是晴雪,是美和子。老太太已經七十來歲,行動不便,日程又緊,到工地和公墓看了看,來不及看望鄰居們了,她把晴雪帶給各家的禮品,托我帶了回來。

於是他叫著名字,挨個分發了禮品袋,大人、孩子、老人,晴雪都分別寫上了名字,但是沒有信,連個紙條都沒有。

人們說:“她怎麼連封信也不寫?”

齊大遠說:“她不知道中國現在的實際情況,怕給大家找麻煩吧!”

人們說:“她不來給她爹上墳,是不是還害怕把她扣下?”

齊大遠說:“那倒不是。她繼母說她在那和孩子兩人經營個小飯館,實在抽不出身來;她帶話說,以後合適的時候,她要回來看大家。”

人們說:“說說吧,老何一死,她更不會來了,中國還有她的什麼?”

於大媽說:“就剩了存在我那兒的幾件家具、一箱子老何的衣裳。”

金竹軒說:“日本現在經濟條件比咱們好,她不會再要這些破爛的。”

每人都接到一包禮物,可每人都覺得失去了點什麼,那晚上幾個家庭裏都沉默著,都發出歎息聲。

十八

一年兩年過去,人們慢慢地把晴雪忘記了,隻有於大媽每次搞衛生時要念叨一遍:“這些東西公家又不收,存放這兒怎麼辦呢?”

一九八三年五月一日,“四海居”的鄰居突然收到晴雪寫給他們的一封信,說她正辦理回國手續,請大家先幫她把房子打掃一下。而同時,何明義和晴雪所在單位也接到了有關方麵的通知,叫他們準備安置晴雪母子的工作與生活。

占住房子的人還沒搬走,工地建議另分一套新住宅給晴雪。齊大遠說:“那怕不好,寧可把新房給占房的人,還叫她住‘四海居’,我知道她的心思。”

房子騰出來了。於大媽把她的家具按原樣安排好,過了一兩個月還沒音訊,大家懷疑:“是不是她又改變了主意了?”一天黃昏,突然一輛轎車和一輛卡車開到了“四海居”宿舍門口,兩個幹部陪著晴雪和小義從車門鑽了出來。一下子“四海居”的居民全擁到了樓門口,大家指指劃劃地說晴雪老了,頭上有了白頭發,小義長成個大高個了,穿裝長相都像高倉健。

晴雪從人群中認出了於大媽和熊蘭,立刻撲上去抱住了她們。於大媽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起來了。熊蘭也直擦眼圈。齊大遠張羅著叫人們閃條路,把陪同來的幹部和司機迎進屋休息。於師傅號召左鄰右舍的小青年在小義的指導下卸車,把行李物件給晴雪搬進屋去。到了屋內,齊大遠和康世純陪兩位幹部和司機在小屋喝茶,讓女人們在大屋裏一邊哭,一邊笑;一邊說,一邊嚷。一時間窗口外,過道裏擠滿了來看熱鬧的人。幾個抬行李的小夥子一邊幹活一邊喊:“讓開點,哥們!這是東京來的,碰壞了賠得起嗎?邊上站……”

於大媽說:“你在中國沒親近人了,我估量你不會再回來了。”

晴雪說:“你們誰沒疼過我?你們誰沒為我操心過?怎麼沒親人了?更不用說,我爸我哥的墳墓都在這兒。在日本,叫我參加戰爭孤兒座談會我就在會上說,沒有中國爹媽疼愛,這些孩子,能長大成人嗎?有爹有媽怎麼叫孤兒?這不對,該改個叫法!”

於大媽說:“虧你有這張嘴,要我有理也說不出來。”

晴雪說:“他們又說,既這樣你怎麼作為孤兒回日本了?我說那是‘四人幫’時代,那時候中國有的是孤兒,可不全是日本人留下的!”

熊蘭說:“我們想你,早盼你回來。”

晴雪說:“早先不知道中央撥亂反正的政策這麼好,誰敢冒失呀,後來我看報,找咱們大使館談話,才慢慢明白了,相信了,說服我繼母和弟弟得費點功夫,處理我的買賣也得花點時間,辦理回國手續不也得有點耽誤?”

落實政策回來的尚大嫂,最近安排了工作,叫她在街道看電話,心情正好,就問:“你工作怎麼辦,還回老地方?”

晴雪說:“不。我在那問過大使館,大使館告訴我咱們政策改變了,允許個體經營。我這幾年掙了點錢,打算拿它作本,在宿舍前邊再把‘四海居’的牌子掛起來。我這手藝是在‘四海居’開的蒙,我得拿它為這邊的群眾服務;不為掙錢,要掙錢我在東京比這兒掙的多。”

行李卸完,幹部、司機全告別走了。齊大遠請眾人散開,叫本門的幾家舊鄰居全上他們四樓去。金竹軒在眾人說話的時候蔫不溜的出去買了菜,他和齊大遠、康世純三家“知識分子”做東,請大家吃團圓飯。

十九

一棟活動、無木、四防房屋在南西門大街樹起來,刷了黃油,掛上一塊匾,“四海居”飯館開幕了。聽說掌灶的老板娘和服務員全在東京賣過飯,一時生意十分興隆,於師傅退休之後沒事幹,幫他們看座倒茶。草橋的花車糞車,出城進城又有了打尖歇腿的地方。

但“四海居”賣的是“宮保雞丁”、“麻婆豆腐”、“賽螃蟹”,不賣斤餅斤麵了,現在人們既有錢又敢花,誰吃那玩意兒。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九日於北京

“注釋1”小力笨在話劇團學到的一句英詞。意思是臉蛋漂亮。

§§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