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西伯恩談我《即興詩人》的信後,我專程登門拜訪,並在他家大聲朗讀了《奧·特》。那天晚上,從挪威來探訪西波恩的保羅·穆勒正好在場。他不喜歡我的《步行記》,卻很專注地聽我朗讀《奧·特》。我筆下描繪的日德蘭半島、荒野和西海岸的場景,深深吸引了他。他對《奧·特》表示了由衷的讚賞。稍後,幾種德語譯本又被轉譯成瑞典語、荷蘭語和英語譯本。我在《即興詩人》裏,曾因校樣出現的意大利單詞的錯拚或漏拚,觸怒過我的哥本哈根同胞們。為避免這一幕重演,有位大學教授主動請纓,在《奧·特》出版前,為我通讀了校樣。他說,“我習慣了看校樣,並以精準著稱。這樣,人們在評論作品時就不能抓住拚寫上的小毛病不放了。”在他一頁一頁地校讀完之後,稿子又由兩位細心人仔細校對一遍。但書出版以後,國內評論界還是做了如下評論:“安徒生在語法及拚寫上從來就是粗心大意,這本書中依然故我。”那位教授說,“他們太過分了。校你這本書我像校對自己的書一樣仔細。他們對真是你不公平。”
《奧·特》被讀者一讀再讀,讀者群在擴大,可評論家們就是不肯在媒體給我哪怕一點鼓勵。他們忘了,隨著時光的流逝,當年那個小男孩已經成年。而且,一個人接受教育除了正常的方式,也可以通過其他途徑獲得知識。他們的指責都是些陳詞濫調。也許那些對我最為不滿的人,根本就沒讀過我最新、最好的作品。可他們又沒有黑伯格那樣誠實,我問他是否讀過他的那些小說,他不無風趣地回答,“我從不看大部頭。”從帕魯丹·繆勒對這幫人的抨擊,倒可以看出《文學月評》采取的是怎樣一種論調。作為一個已經很有成就和知名度的青年詩人,帕魯丹·繆勒同樣受到《文學月評》的嚴厲批評。他寫了首題為《揚抑格與抑揚格》的論戰詩,並在注解裏表明,該刊的評論在反對一個詩人時可以做得多麼過分。以下摘引帕魯丹·繆勒的原文:
“無論國內還是國外,我們有沒有見過一份有聲望的評論刊物,對它的批評對象進行如此放肆的攻擊?他們不僅主觀臆斷這位作家缺乏理解力、沒有受過高等教育和經過係統學習,甚至說他連進末流的資格都沒有。這位批評家對作家未來的努力和學習走向提出了一些好的建議,他把批評當成威脅,最後給了作家一點希望,即如果他能聽從批評家的意見,還是能寫出一些令人滿意的作品來的。可是,這些意見,連同針對該詩人的其他嚴厲指責(其中甚至有一次間接指責他對資助人大為不敬),與他們現在正評論著的作品(《即興詩人》和《奧·特》)毫不相幹。但刊物的編者們卻不加任何阻攔地允許評論匿名發表。同時,匿名又可以給他蒙上一層麵紗。他們這樣做是為了保護匿名者,使他免遭曾被他侮辱過的人的責罵,而這責罵恰恰是他理應得到的。”
《文學月評》上的評論大多是匿名發表的。作者不署名,是不敢讓人知道他是誰。這倒成了該刊的一個顯著特色。
第二年(1837年),我出版了《不過一個提琴手》,這部作品的風格與以前全然不同。這是當時我所經受的,一個詩人的內心同周圍困難環境所做的苦難鬥爭的結果。但我還是在創作上取得了一點進步:我對自己和對世界的看法比以前更深刻了。而且,對上帝賦予我的才華,一點不指望從丹麥人那裏獲得真正的認可。我在另一個世界或許會得到認可,這樣想想心裏也能多少得到點安慰。如果讀者把《即興詩人》真的看成是一個即興詩人,那從《不過一個提琴手》裏就可以見出我對於奮鬥和苦難的理解。這部作品整體構思很精細,表麵看來,書裏的每一個細節都好像是我親身經曆的。我開始從內心反抗那些對於我表現出來的不公、愚蠢、平庸和敵視,這在小說人物的刻畫上有所體現,例如奈米、拉迪斯勞斯和來自“空洞街”的教父。
這本書在國內銷得不錯,可我從沒有聽到表示感謝和鼓勵的話。評論界隻承認,我的創作常常是被一種“本能”牽著走,而這種由“本能”表現出來的方式總是既怪誕又幸運。他們選擇的這個詞彙是用來形容動物的,用在人類和詩人身上,那通常叫“天賦。”由於是用來說我,就稱其“本能”了。他們好像是在無休止地蹂躪我所有的優秀品質,偶爾會有一個有才華的人對我說,我所遭受的待遇確實太嚴厲,也太不公平,但沒有人敢公開表達這種看法。
《不過一個提琴手》曾一度占據了國內極具天賦的一個年輕人的思想,他就是索倫·基爾克加德。有一天,我在街頭碰見他。他說他要為這部小說寫篇評論,會讓我看後覺得比先前那些評論滿意。因為他也承認,是人們對我的作品產生了誤讀。過了很長時間,他又讀了一遍小說,原來的好印象煙消雲散。我相信,他對這部作品越是深思熟慮,越能發現其中百孔千瘡。最後,他的評論出籠了,竟是一整本書,但可不是讓我感到滿意的評論。我想這大概是基爾克加德的處女作,實在不忍卒讀,措辭用語常常帶著黑格爾式的沉重。所以有人打趣說,能把這本書從頭到尾讀完的,可能也就安徒生和基爾克加德兩個人。他這本書叫《一個生者的論文集》,我從中讀出,我不是詩人,隻是一個從我的群體裏出逃的有點詩意的人,未來某些詩人的任務就是把我拉回來,或者把我作為某些作品中的一個人物。他正往那些作品中補充內容呢。稍後,我對這位作者多了些了解。在我後來的寫作生涯中,他對我十分友好和謹慎。
我在國內找不到,也沒有人願意公開地為我的小說辯護或發表評論。相比之下,讀者大眾對黑伯格主編的《每日故事》抱有的極大熱情,更是讓我的小說顏麵掃地。這些故事的語言、內容,最重要的是黑伯格的全力推薦,都讓讀者以為,他們所讀到的正是今日丹麥文學的精華。
然而,無論丹麥評論界對我的小說多麼不屑一顧,我還是不斷地擁有讀者。而且,可以說,我在創作上已經取得了相當大的成功。很多人不再懷疑我在詩歌方麵的天賦,而這在我去意大利之前,是完全不被承認的。可是,即便如此,也沒有一個丹麥評論家對我小說的構思、新奇、幽默等藝術特色做出評價。隻有當它們以瑞典文在瑞典出版時,會有幾家瑞典報紙做出一些更為全麵、客觀和善意的評論。他們抱著一種善良、真誠的動機來閱讀和理解我的小說。德國也是這樣。我正是從他們那裏獲得勇氣繼續寫作。
《倫敦文學報》對《奧·特》和《不過一個提琴手》做了如下評論:
“這是近年來出版的最為有趣的小說之一,它對丹麥人生活的描寫是那麼的自然、生動。它對迷信情景的描述,對自然風景和外部物象的描寫,對人物和事件的真切觸摸,對兒童及兒童心理的精微刻畫,它的天真樸實和俏皮可愛,它超凡脫俗的睿智和想象力,所有這些都明快地展現在我們眼前,猶如光明與智慧的閃光,具有無窮的魅力。因此,我們不能猶豫不決地說,這是一部能給各個階層的讀者帶來巨大滿足的書,可以榮登當今最優秀小說之列。”
幾年以後,終於有位丹麥的重量級人物對我的小說做出了評論,一番論述,引得人們開始留意我的小說藝術上的特色。他就是我在談到舒沃主編的《評論周刊》時提及的霍奇。他說:
“從安徒生構思最為精巧也最為出色的作品中,不難看出,他有著最為豐富的想象力,最為深刻的情感觸角,以及最感人至深的詩的精神,而所有這一切都來自於他的天才,或至少說是一種高貴的品性。這使他能夠在那樣一種狹小而又壓抑的環境下奮鬥並掙脫出來。他創作的這三部小說就證明了這一點。同時,這也使他不得不描寫那些真正深長意味的存在,那是一個隻有親自品嚐過那杯苦酒的人才能深切領悟的內心世界。那裏交織著痛苦與失意,這種痛苦而真切的情感與他自己的親身經曆緊密相連。在這個世界裏,記憶與她的兒女們牽手相會。有一則意味深長的古代神話說,記憶是繆斯的母親。安徒生的作品告訴我們,對他的這個世界,我們必須用心去傾聽。因為,這一方麵是對一個個體生命內心生活的描寫,同時它也向我們展示了天才們的普遍命運(至少當他們處於困境時是這樣)。
就《即興詩人》、《奧·特》和《不過一個提琴手》來說,安徒生不僅展現出了一個獨立的個體,同時也展現出了許多人曾經曆過的那種堅苦卓絕的奮鬥曆程。他對此當然深有感觸,因為他就是這麼過來的。他所描述的不屬於幻象世界,而是一種真實的記錄。和所有這樣的記錄一樣,它們具有一種普遍的意義和永恒的價值。事實上,他不僅因此而成了一個天才的維護者,甚而成為人類事業的維護者。我已經說過,這一切都源於他所遭受的苦難和不公正的待遇。
他在奮鬥的曆程中經曆過太多的困難,就像拉奧孔將被巨蛇吞噬時高舉在空中的手臂,有時必須被迫要飲掉那一大杯苦酒。這酒常常是這個冷漠、傲慢的世界專門為那個受壓製的人準備的。因此,他小說中這方麵的描寫尤其顯得真實而凝重,而且確實具有悲劇色彩和悲傷的憐憫。這無疑對於傷感的心靈最具吸引力。我們在《不過一個提琴手》裏讀到這樣的情景:詩人筆下的那隻‘高級狗’,見到窮孩子津津有味吃著的食物,嫌惡心,把臉轉了過去。不用說,此時此刻,這不是在玩精神勝利的遊戲,相反,這裏描述的是受傷害最深的人性的痛苦。”
這是在九年甚或十年以後,丹麥對我作品的評價。這個聲音來自一位高尚、正直的紳士。對我來說,評論就像葡萄酒,愈久彌香。在《不過一個提琴手》發表的那年,我訪問了我們的鄰國瑞典。我經運河來到了斯德哥爾摩。當時,還沒有人具有我們今天的所謂斯堪的納維亞情結。這是因為在以往的戰爭中,鄰國間已經失去了信任。到了冬天,冰把丹麥和瑞典連在一起,瑞典人坐著雪橇來到哥本哈根,這裏的街頭少年會追在他們後邊喊些令人不快的汙言穢語。我們對瑞典文學沒什麼了解,隻有極少數的丹麥人會想,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學會和讀懂瑞典文。我們隻知道翻譯過來的泰格納《弗瑞斯奧福》和《阿克塞爾》。現在,時代已經發生變化。
我讀過幾個瑞典作家的作品,最喜歡的作家是那位已經不幸去世的斯塔格奈裏烏司。他的作品比當時被視為瑞典主流詩人的泰格納更富有激情。我隻是向南旅行,在那兒,說與哥本哈根告別也就是和我們的母語告別。所以,我在瑞典的整個旅途中,一半感覺像是在家裏。我可以講自己的母語,聽別人說瑞典話,那感覺好像是在說丹麥的一種方言。對我來說,丹麥正在將它自身延展開來。我在兩個民族身上看到有很明顯的相似特征。我理解了丹麥人、瑞典人和挪威人為什麼那麼親如一家。我在瑞典遇到了真誠、友好的人們,我的天性也使我很快就喜歡上了他們。從那時到現在,這次瑞典之旅是我最愉快的一次旅行。
瑞典的風景美麗如畫,它有廣袤的森林,浩淼的湖泊,壯麗的特洛哈塔和風光旖旎的海上小島,所有這些景致我都是第一次看到。斯德哥爾摩也是讓我大開眼界,其地理位置與愛丁堡處在同一水平線,幾乎像君士坦丁堡一樣重要。對於不知情的人,當聽說沿著運河旅行,是坐著蒸汽船經湖泊,穿山脈,一路盡情觀賞雲杉、樺樹無限的森林風光,就好像是到了童話世界。遊客們可以在船身經過靈巧的水閘上升或降低時,上岸到森林裏散步。在這次旅行中,特別是在遊覽廣袤的維納恩湖的時候,巧遇了對我不無影響的瑞典小說家弗裏德裏卡·布萊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