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斯拉格斯時已經是深夜。住進一家小旅館,我就問老板娘城裏有什麼好玩的。“有英國的新消防車和巴斯托姆牧師的圖書館。”她說,就這兩樣值得看。全城的上流社會就幾個槍騎兵軍官;學校是人們談論的主要話題,所以每家人都知道上個月有哪個哪個學生進了好班或差班。再就是人們七嘴八舌談論對私人劇院的看法。學校的學生和城裏的女仆看盛裝排演可以免票,演員演出時通常全是滿座。——我在《一本沒有圖畫的圖畫書》裏粗略描述過我在這裏的第四個夜晚。
我在一位有教養的受人尊敬的寡婦那兒解決了膳宿;從我的小房間,可以俯瞰到花園和遠處的田野,葡萄藤的葉子垂掛下來,遮住了陽光曝曬的綠色窗戶。——因為我什麼都不懂,學校安排我進了倒數第二年級的小孩班。
我真像一隻野鳥被關進了籠子。我真心渴望學習,但有些知識超越了我的理解力,我被弄得手忙腳亂,情形就像是一個不會遊泳的人被扔進了大海:浪頭(數學、地理、語法,等等)一個接一個打來,能否進步變得生死攸關。——我感覺自己被浪頭打暈了,根本就遊不過去。有時,我連名字的發音都出錯,有時,又把很多東西全混到一塊兒,或者提出一些有教養的學生不敢提的可笑問題。校長有個怪癖,喜歡作弄我們,他當然總能找到許多這樣的機會,我因此變得很害怕,也沒了信心。我十分明智地意識到,我得暫時放棄所有寫詩的念頭,現在急需鍛煉的是能力。主教要來學校檢查,校長得安排唱歡迎歌,他把寫歌詞的差事交給了我。我寫了,歌也唱了。能作為學校的一分子在這樣的活動中出力,我一度高興過,但我第一次明顯感覺到,我有一種病態的憂鬱,在以後的幾年裏,我始終被這種憂鬱籠罩著。歡迎主教的儀式開始了,我卻來到教堂的那一小塊墓地,站在一座沒人照管的墓地旁。我知道這是弗蘭克卡努的墓,他是醫生,也是詩人,寫過《克裏斯蒂安堡的毀滅》和《留住你的峰巒、海浪和山穀》。心頭湧起一股奇怪的悲傷,我祈禱上帝,但願我能成為弗蘭克卡努那樣的詩人,或者很快便長眠於九泉。
校長對我寫的節日歌一字沒提,我倒覺得他對我比平常更嚴厲了。到了晚上,我把他敬若神明,我毫無保留地相信他所說的一切,包括他挖苦我時說的話。一天,我回答錯了他的提問,他馬上說我是蠢材、笨蛋。我盡責地把這件事告訴了科林,說我擔心他再這麼對我,我已經無法容忍了。科林回信,安慰我。不久,我有些科目的成就有所提高。可除了學業上的不斷進步,我越來越不自信了。第一次考試,有門課竟然得到校長的表揚,他甚至親筆為我寫下考試報告。我為此興奮地跑到哥本哈根度了幾天假。看到我已經取得的進步和強烈的進取心,古德伯格也很高興接待我,並肯定了我的努力。“但你可別想著寫詩,”他說。其他人也都這麼說。我沒再寫詩,嚴格地把精力全都放在了學習的責任和作為一個學生遙遠而無法確定的希望上。
《西西蘭新聞》有位博學的編輯叫巴斯托姆,他完全與社交生活隔絕,全部心思都用在學習上。我去拜訪他,給他看了以前寫的一些古怪的東西,引起他的興趣。他覺得我還是應該把注意力集中在課本上,這個建議當然十分合理。他還又就這個話題給我寫了信,誠摯地提出忠告。像這樣真正的權威或許才能使許多人在成長過程中受益。他在信中寫到:
“我年輕的朋友,我看了你的序幕。得承認,上帝賦予你一種活躍的想象力和一顆熱情溫暖的心靈。但你缺乏某種感覺、思維的拓展。而且,當這種感覺、思維閃現來臨的時候,你還得抓住機會得到它。所以,我覺得,你必須樹立明確的目標,就是把其他一切拋在一邊,盡最大努力完成學業。我想還是不發表你的幼稚之作,為什麼要讓不理想的東西變成公眾的負擔呢。我們有太多這樣的東西了。因此,隻有一篇好東西能夠幫你證明,給你提供公共基金是正確的。年輕詩人要預防自負和虛榮,要保持感覺的純粹和張力。我再次提出我的忠告,在這段時間裏,一心一意學習,別老是寫詩。而且,隻有學習才能使你的表達有感覺。——什麼也別寫,當你的靈魂被一個想法激活,你的心靈被感覺刺得熱烈,這個時候才去尋找要表達的詞彙和思想。注意留心觀察自然、人類和你自己,這將是你創作的原始素材。在周圍的事物中選取一個小的描寫對象;下筆之前,還要從各個角度仔細冥想你看到的每一件事。”成為詩人?好像沒有哪個現成的詩人活在你眼前的這個世界裏,也好像沒有人能教得了你。——始終保持靈魂的單純和思想的高貴,沒有這個,詩人的桂冠絕不會落在凡人的腦袋上。
1823年2月1日於斯拉格斯
誠摯的祝願
H。巴斯托姆
我在前麵提到過的那位來自歐登塞的古德伯格上校,現在已經升為將軍了。他一直關注我所取得的進步,當他聽說我在文法學校學得很好,非常高興。他定期給我寫信,信裏滿是鼓勵和信任的詞句。我的第一個暑假快到了,他邀我去看他,而且,真的寄來了旅費。
從我外出冒險以來,還不曾回過我的出生地歐登塞。這期間,祖母、祖父相繼去世。媽媽常跟我說,小時侯,我就盼著發財,因為我是祖父的繼承人,而他有屬於自己的房產,就是那間又破又小半木結構的房子。他死以後,房子立刻被拉倒。大部分錢用來還他欠下的稅款還不夠,查封官又來拿東西抵債。那個有黃銅蓋子的大火爐和一件家具,據說是我繼承的最值錢的東西。現在還能在市政廳找到。它被用來作為馬車上的一整張座位,賣了不好錢。但那些舊錢因沒有兌換成新的,已不再有效。1813年,兌換舊錢時,那個弱智的老人被告知說,這些錢不再有用了。“誰能說國王的錢無效,”他說,“當然不會國王自己說。”這是他自己做出的解答。記得我繼承的這筆巨大遺產,一共是40還是50先令。得承認,我並不在乎這筆錢。隻是一想到去歐登塞,過去和將來似乎都充滿了陽光。我感到自己是如此富有,如此幸福,心裏洋溢著期待的愉快。
我背著一個裝滿衣物的小包袱,穿過大貝爾特海峽,從奈伯格徒步走向歐登塞。快到城邊,看見聖卡努特教堂那古老的高高塔頂時,心竟一下子變得越來越柔軟。我從心底深深感到,上帝對我是多麼的憐愛。想到這兒,眼淚奪眶而出。媽媽再次見到我時的那股高興勁兒就甭提了,她讓我拜訪了她的很多熟人、“好人”,以及那個雜貨商和職員。埃弗森一家和古德伯格一家熱情接待了我;大家都知道我的幸運是多麼不可思議,甚至花國王的錢上學,所以我每到一條狹窄的街道,都能看見人們打開窗戶來看我。媽媽告訴我他們都說,“莫瑞修鞋店的漢斯·克裏斯蒂安這回總算露臉了。”的確,那個開書店的索倫·亨佩爾把我帶到他家的高塔上。據說,他建這麼一個高塔隻是為了滿足他對於天文學的一點樂趣。站在高塔上,可以俯瞰整個鎮子和一塊塊翠綠的草地。我還看見一些醫院的窮困婦女正在下麵的格瑞弗斯廣場對我指指點點,是啊,他們當年就認識的那個小屁孩兒,現在就站在上邊。我真的感到自己站在了幸運的顛峰。一天下午,我和古德伯格一家和主教一家一起出去,在花園之間的河上泛舟。媽媽見我“尊貴的像個貴族子弟”,高興得熱淚盈眶。——但當我回到斯拉格斯以後,所有這些耀眼的光環都將煙消雲散。
我想我在學習上稱得上勤苦,正因如此,很快就往上升了一個班級。但我遠不夠成熟,學習的神經繃得太緊,反而倒成了挺重的負擔。有許多個夜晚,坐在小屋裏讀書,困得不行了,就把頭浸在涼水裏,或跑到寧謐的小花園裏跳舞,直到再次清醒,重新投入學習。校長是個有學問的人,天賦也高,他翻譯的許多優秀的古典詩作,豐富了我們文學殿堂。可時間已經證明,他一點都不適合兒童教學。他教孩子,同在他眼皮底下受教育的孩子一樣受罪。絕大多數學生——我也是其中之一——怕他,倒不是因為他嚴厲,而是他取笑我們的方式,他給所有學生都起了外號。一次,他正講課,外邊趕過一群牛,隻有一個學生往外看,他卻索性叫我們全體起立,透過窗戶看“我們的兄弟過來了。”
如果我們沒能很快回答問題,或在測驗中做得不夠好,他有時會突然打斷你,從他的桌子站起來,走過去向爐子提問。受人取笑是我最難以忍受的折磨;常常他的課剛開始,我就因害怕全身癱瘓了,回答得驢唇不對馬嘴,他準會說,我連一個字都說不到點兒上。我對自己能力的匱乏感到絕望。一天晚上,我懷著憂鬱、沮喪的心情給第一任校長奎斯特加德寫信,讓他給我些建議和支持。我說我是如此遲鈍,已經不可能繼續求學了。——我想也該把這些告訴科林;我在等奎斯特加德的回信。——那位優秀的、極其善良的校長誠摯地給我回了一封長信,用溫和的語句鼓勵我,讓我不要灰心。他說,校長也是好意,隻是方式上有點問題,而且,我確實真的已經取得了期待中的進步。他還讓我一定不要絕望;他在信裏告訴我,他這個農家孩子開始上學時已經23歲。也就是說,比我上學時的年齡還大得多。他自然理解像我這樣的情形,說我遇到的真正麻煩其實是,我需要的是一種與其他學生全然不同的教育方式,而這在學校又難以做到。我的確是有進步了,有的課還學得相當好。宗教、《聖經》和丹麥語文的成績,我總得優秀。事實上,每個班的學生,包括高年級學生,常常跑到我的小屋裏讓我幫他們寫作文。還說,“不用寫太好了,免得被查出來。”作為回報,我拉丁文的作文由他們代筆。每個月,所有的老師在我的操行評語上寫下“優秀”已成了家常便飯。但有一次,我難得得了個“優良”。這讓我耿耿於懷,馬上給科林寫信,把這出悲喜劇報告給他,向他保證說,這次隻得了個“優良”,不全是我的錯。
在後邊可以看到,其實校長對我的看法和態度,與他平時所說和表現出來的並不一樣。在他身上,偶爾也會有一星半點善良的閃光。星期天,他會邀一些學生去他家做客,我常在受邀之列。——他在家裏跟在學校時相比完全像變了一個人,充滿了童趣,同我們和他的孩子們在一起,玩得可開心了。他給我們講逗樂的故事,排列玩具士兵。而且,每逢星期天,總有一個班級要和老師一起去教堂。因為我長得又瘦又高,校長讓我跟高年級的一起去。但所有的學生像受了傳染一樣,都在教堂裏複習曆史或數學作業,沒有人聽老牧師講《聖經》。不過,去教堂至少對我意味著,學《聖經》時多了一種負罪感。
學校生活有一點吸引學生的地方是,學生可以去看劇團的彩排。劇院的前身是個馬廄,坐落在一個偏僻的院子裏,在院子裏還能聽到附近草原上牛發出的低沉的叫聲。劇團將鎮子的市場塗飾彩繪一番,用來做街景,意思是說這戲裏頭總會有些日常瑣事。場景通常都設在斯拉格斯,這樣,人們在看戲時就可以看到自己或朋友家的房子,多有趣。我一般星期六晚上就趕到安特沃斯柯夫城堡,當時這座城堡已有一半被毀壞。弗蘭克卡努曾這樣描述:“城堡殘留著走廊,/山崗下長眠了修道士。”
巨大的好奇心使我恨不能去挖掘這裏的墓穴,它是我的龐貝。附近有間鄉村小屋,裏邊住著一對出身高貴的新婚夫婦。我推測,他們的婚姻可能違背了家庭的意願。看上去,他們生活得貧窮且快樂,粉刷潔白的客廳裏充滿了舒適和美妙的氣息。桌子上擺滿了鮮花和很多小開本裝潢精美的書。屋裏還有一件樂器——豎琴。我碰巧結識了這對新人,他們對我很友好,歡迎我的造訪。這間坐落在城堡荒僻一側山崗下的小屋,充滿了溫馨的田園情調。
從安特沃斯柯夫我又來到聖安德斯十字架,那是丹麥目前尚存的幾個為數不多的天主教時代的木製十字架之一,就矗立在離斯拉格斯不遠的通往科索的大道左側。傳說聖安德斯是斯拉格斯的一個牧師,旅行到了“聖地”。臨走的最後一天,他在墓地旁祈禱花了太長時間,船沒等他先開走了。他沮喪地一個人在海邊徘徊,這時有人騎著驢向他走來,邀請這位來自斯拉格斯的牧師爬上驢背坐他後邊。他爬上去就睡著了。等他醒來,耳畔已傳來斯拉格斯的鈴聲。他發現自己躺在一處高坡上,後來人們因此稱這裏為“休憩山”。為了紀念他,便在這裏立起一個帶有耶穌受難像的十字架。由於是上帝派天使把他帶回了丹麥的家,他比拋棄他的那條船到家的時間要早得多。我對這個傳說和傳說中的地點有了興趣,好幾個夜晚,我就坐在這個高坡上,凝望覆蓋著科索的這片草原和玉米地出神。巴格森就出生在科索,他也曾是斯拉格斯文法學校的學生,或許過去常坐在這裏由貝爾海峽眺望弗恩島。在聖安德斯山上,任想象帶我遨遊。後來,從馬車上再看到山頂的十字架時,我感覺,書寫我的童話人生,將和這裏緊密聯係在一起。
這時最讓我高興的一件事是,碰巧在一個星期天,我遠行到索羅去拜訪了詩人英格曼。他那時是一所學院的老師,剛和曼迪司小姐結婚。他在哥本哈根友好地接待過我,這次在索羅,可能是對我興趣大增的緣故,接待更為熱情。他的妻子才華橫溢、心地善良,待我就像一位喜愛小弟的大姐。在他家感覺如沐春風,舒服極了,一切似乎都詩化了。他們家坐落在臨近湖邊林間的靜謐之所,窗戶上纏滿了葡萄藤,屋裏裝飾著許多繪畫和素描。能俯瞰花園的那間小屋裏,懸掛的差不多都是歐洲以及丹麥著名詩人的肖像。花園裏鮮花盛開,瑰麗似錦。他們還從林間或草地帶回喜愛的野生植物種在花園裏。我們在湖上泛舟,豎琴固定在船桅上。英格曼講故事十分鮮活生動,一切從他嘴裏說出來就好像都是真的。我發覺在他和他的妻子身上,有一種自然、迷人的個性魅力把我吸引住了。我非常喜愛他們,我們的友情也隨著時光的流逝與日俱增。在隨後的許多個夏天,我作為受他們歡迎的客人,在他們家一住就是好幾個禮拜。我覺得,有些人,你會因與他相伴而使自己變得更好。苦澀的回憶已煙消雲散,事實上,是這個魅力四射的家庭,讓我感到全世界都沐浴在了溫暖明媚的陽光下。
“索羅貴族學院”有幾個寫詩的學生,他們知道我也寫詩,便與我以文會友。帕蒂特是他們中的一個。也許說的不準確,但我還是想以世上最善良的心願說,因為那時德國已再版了我的幾本書,他就為我寫了本想象奇妙的傳記。他在書裏描述我父母的家,令人想起我《醜小鴨》裏那簡陋的茅草屋。我媽媽被賦予了瑪利亞的性格,我在黃昏的日光裏圍著她快樂地跳舞。像這樣的描寫還有很多。而且,他並非沒有天賦,他為人熱情,有一顆高貴的心靈。生活帶給了他沉重的負擔,現在他已過世,他可愛的靈魂安詳地長眠於九泉之下。
從索羅來的另一個詩人叫卡爾·博格,他是我那個時代丹麥文學裏最為優秀、最有天賦才華的詩人之一,常常受到嚴厲而不公正的評價。他的詩歌充滿了鮮活的生機和創造力,他的小說《我哥哥生活的故事》可謂一部天才之作,卻遭到《文學月評》非常嚴厲的一邊倒的抨擊。我知道這樣的批評會給作者留下痛楚的印記。這兩位跟我迥然不同,出身門第沒得挑,為人果敢、堅毅,未來也有保證。而我隻是個性情懦弱的孩子,在我們三人中長得倒是最瘦高,也最難看。這樣,對於我,索羅安靜孤寂的林間就變成了詩歌和友誼之家。
司科耶爾斯克要公開處決三個人這件事,在全鎮引起了不小的騷動。一個有錢的農場主的女兒,因父親反對她的婚事,攛掇情人謀殺了父親。而農場的仆人跟此案也有牽連,他一直惦記著要娶農場主的遺孀。每個人都想去看這次行刑,那天簡直就像過節一樣。校長給高年級放假一天,讓我們都去看,大概他覺得見識這樣的場麵對我們會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