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3 / 3)

向忠民接著又把大隊承擔的水電站建設中水渠開挖任務的完成情況講了下,要各隊抓緊,最後才宣布散會。張二虎和楊永國對向忠民最後說的那幾句話沒有聽懂,心裏留著個疙瘩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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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幹到戶試行以來,楊永鬆的腦殼還沒有從這次農村大的變革中轉變過來。他家娃娃多,當初隻說人多好分糧食,現在看來錯了。他們像一窩雛燕樣都張著嘴巴朝他要吃的。看到這種情形,他心都緊了,更是煩得不行。他真埋怨自己那些年竟生了這麼多娃娃。這回他連田帶地分了十多畝,屋裏外頭他一個人做得鬼火亂冒。女人要在家做飯、喂豬、放牛、照顧小的幾個娃兒,根本顧不到田裏的活。沒法子,他隻得把大的兩個孩子的學給停了,讓他們回來給他做幫手。但最大的孩子也隻有十四五歲,還擔不起重任。以前有集體撐著,他還不覺得。他兩口子每天隻要跟大家出去混混時間,工分就掙著了,把氣力留下來做自己的事,搞點零花錢用。這邊生產隊還當著個副隊長,年底糧食也有得分,一家人的日子也就過得去。如今可不同了,一分一厘都得自己掙;按人頭承包的田,做不過來想不要,但娃兒長大了沒田又怎麼辦,隻有都做著。這活做起來也不像往日那樣熱鬧,說說笑笑一天就過去了。現在個個就像離了群的孤雁,平常很難照麵,隻有吃早飯時院門口的曬壩上還能見著一些人。直到現在他都覺得眼前的生活像夢一樣不可思議。他過去依賴集體依賴慣了,現在集體連個影子都找不著了。田裏的莊稼要化肥,沒錢買不回來。眼看病蟲害又起來了,得用錢買藥啊,他隻好和老婆商量著拿點糧食到街上去賣。他焦心重重地扛著幾十斤麥子到集上去了。

市場開放以後,倒是顯得熱鬧了,賣什麼的都有,也不需要躲躲藏藏的了。楊永鬆把口袋放下,蹲在地上抽起旱煙來。藍色的煙霧從他口裏吐出來後,嗆得挨著他的人直咳嗽。他忙往後退了兩步,在旁邊繼續抽他的旱煙。一袋煙沒抽完,一口袋麥子就賣光了,總共賣了三十多元錢。他去供銷社買了一瓶農藥、一袋化肥,還買了兩斤肉、一斤酒,準備回去讓全家人打牙祭。不怕說來笑話,他家裏還是過大年吃的肉,大人娃兒都饞得不行了。這日子過得真是緊巴巴的,不如從前。為此,他肚裏的愁腸和心中的煎熬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越積越多,心都快焦爛了。

楊永鬆買好東西從供銷社出來,正好碰到周健,便忙著打招呼說:“周書記你也上街來啦,要回去嗎?咱倆同路。”

周健過去和楊永鬆不怎麼熟悉,哪把他放在眼裏。春節後向忠民要周健頂替張明山任縣裏農業機械化試點工作組組長,抓水電站建設。水電二隊辦公室就設在楊永鬆家院子裏,少不了麻煩他們。有時周健去要個水喝什麼的,楊永鬆老婆就打兩個蛋燒點糖開水讓周健吃,一來二往就和他們一家人熟悉起來了。

這會兒見楊永鬆在招呼自己,周健忙熱情地拉他去公社食堂吃飯,邊走邊說:“都晌午了,肯定餓啦,我買點飯來,吃完了就一路走。”

楊永鬆沒法推辭,便跟著他一塊到了公社食堂。炊事員給他們一人盛來一碗飯菜,兩人便邊吃邊聊起來。

周健說:“這段時間在一起相處,我發覺你這人很有能力,辦事說話挺利索。從前我到你們大隊那麼多回,怎麼沒發現你這個人才,也沒聽你們書記向我說起過。要是早點相識,就把你提為大隊長,也不會出現眼下這種形勢。”

楊永鬆正埋著頭吃飯,聽周書記表揚自己,還很有一番相見恨晚的意思。他清楚,周健就是因為年前在回水坨反對趙誌清他們搞包幹到戶栽了跟鬥,現在被向忠民弄到大隊上修水電站。表麵上是沒撤他的職,實際上是讓他靠邊站了。聽人說本來“文化大革命”後周健就該下台的,但他憑著那些年在官場中鑽營的經驗,憑著揣摩領導意思的本事與對形勢的冷靜分析,早早地做了工作。粉碎“四人幫”後清理三種人時,他找到管組織部門的王書記,又是檢討,又是承認錯誤,又是下保證。加上他“文化大革命”中也沒多少打、砸、搶行為,在抓階級鬥爭上還有一定成績,個人又在暗裏下了一番工夫,用了一些手腕活動,照舊坐在了公社書記的椅子上。

現在公社的一切事不要他管了,都是張明山在抓。周健認為這完全是趙誌清他們引起的,所以才有剛才那番後悔感歎的話語。想到這兒,楊永鬆忙咽下嘴裏的飯,怨氣十足地說:“我這個副隊長也當了十幾年了。”楊永鬆早就對楊永國沒讓他當正隊長窩著一肚子火。不提這事還罷,一提像是把他肚子給劃破了,裏麵的恨水全流了出來。他不滿地說:“現在快是有錢人的天下了。當什麼官都沒用,當不了飯吃。社會主義不時興這些了,你們搞了那麼多年的集體化、公有製,一夜之間就叫人家複了辟,分個精光。時下跟舊社會有什麼區別,窮的還是窮,富的還是富,討口子烤火各顧各。之前那些對窮人有利的政策全都像鐵鍋裏烙餅,給翻了個個兒,反起來了。”楊永鬆牢騷越發越凶,聲音也就越來越大。

周健怕別人聽到不好,便製止他說:“吃飯吧,菜都涼了。師傅還等咱倆的碗洗了,好關門。”楊永鬆也就沒再說什麼,專心吃起飯來。周健倒不是對他發的這些氣和牢騷有反感,而是覺著像替自己在發泄心裏的怨氣和不平,很是讚許了他一翻:“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看來是大勢所趨,沒辦法的事。但河水是可以堵的,他們不讓你活得自在,你就不會讓他們不舒心?他們這才隻是個試點,包幹到戶中暴露的問題一多,他們就會搞不下去,回到原來的生產經營管理模式。我看不至於連社會主義這塊招牌也不要了。”

楊永鬆覺察到周健在給他做暗示,要他給大隊目前的試點製造點麻煩,叫他們不能順當進行工作。現下他也有這種打算,決定找機會搞點爛事。就像上次黃有新讓他分種糧給趙誌明出的麻煩一樣,支個坎坎讓他們去翻。楊永鬆也沒有明確表態,隻用眼睛看了一下周健。

那眼神使周健明白,楊永鬆已聽懂了他話裏的意思。兩人便沒有再往下說,忙著出了食堂往回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