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黃有新在前邊跑,“幹叫喚”端著一碗糠菜糊糊在後麵追,邊追邊罵,逢人便說,見人就講。見到柳剛,她訴苦似的對他說:“這是過的啥日子,你看看,這東西能吃嗎?還要我當頓過日子,倒給狗都不吃,裏麵一粒米都沒有。”她邊說邊用手刨著碗裏的糊糊給柳剛看。一路上她跟碰著的人說起,都這樣重複著做一遍,也不怕一次次地把手弄髒。見柳剛和聽她說的人並不感興趣,她又去追黃有新。

她生怕別人聽不見,罵的聲音更大了:“這就是社會主義與集體化的‘好處’和‘優越性’,富裕日子就這麼個富法,哪有成年給生產隊幹活連飯都沒得吃的道理。就是過去給地主扛活嘛,飯也得管飽。這樣的‘優越性’人遭不住。昨天我把壇壇罐罐都掃了,把能找出來的糧食煮著吃了一頓。今早我叫他去找趙誌明說說,讓隊上給解決點口糧,他像耗子怕見貓似的蹲在屋裏弄死不肯去。你當啥男人,紅苕把你嘴塞住似的。你不向幹部講,人家怎麼知道你屋裏沒糧了。你砍腦殼的,跑什麼跑?連家裏三頓飯都弄不圓,還叫男人。”

黃有新像沒聽見婆娘的吵罵,在前麵見她停下,他也就站在那,見她往跟前追,他又往前跑幾步。他故意引她追了幾個院子,專往有人的地方去,房前鬧到房後,從家裏鬧到曬壩。

曬壩人最多,大家聽見吵鬧聲,定會湊過來看看稀奇。“幹叫喚”見人就叫窮,趙誌明到來的時候她便立刻向他訴起苦來。

趙誌明根本不搭理她,對她這種故意做出來給大家看的把戲不予理睬,知道他倆的用意和目的。他決定等自己把明天去公社運化肥的人安排停當後,再來收拾她。於是趙誌明便對他倆道:“你們還有完沒完,這是做給誰看的。演了這麼久的戲也該演餓了,緊纏著不放,鬧個沒完就沒趣啦。”

“幹叫喚”見隊長根本不信她家缺糧,幾句話就揭穿她兩口子演這台戲的本意,心有不甘。她還是硬著頭皮邊說邊把端在手裏的那碗糊糊刨給趙誌明看,並指著碗說:“這裏是不是找不出半粒米星子?”她又順手拉了幾個人和他們碗裏的飯比,以證明她家確實是沒有糧食了。接著她還一邊自我證明地說:“誰有糧不煮來吃,煮這玩意兒當頓,怕吃不來好飲食差不多。這年景家裏有了,過富足點別人說起來哪個臉上不光彩。像我們這樣到人前丟臉,也是實在沒法。想繃麵子,肚子繃不起來。家裏養得有兒子,以後誰不娶媳婦。把窮名聲傳出去,結門親事都不行,哪個願意這樣做?人總得要吃米,也顧不得那些了。”

趙誌明不客氣地說:“你的事先放著,我把工安排完,再來說你那檔子事。看你還耍得出什麼把戲?”他清楚這兩口子是見隊上給肖永才解決了點救濟糧,他們也想要。他們是從不放過占便宜的事,才演這出戲給大家看。他們想煽動隊上一些想要糧的人和他們一起鬧,達到給他們分糧的目的。

“幹叫喚”家裏缺糧是假的,屋裏還裝著百十斤大米和麥子,前兩天黃有新還偷著去自由市場上賣了幾十斤高價米。他們中午煮了一鍋幹飯,兩口子吃飽了才出的門,不然吃碗裏那玩意兒還真沒勁這樣折騰一場。

聽趙誌明剛才的說話態度,不但不給她解決問題,還會要她在眾人麵前下不了台。“幹叫喚”見滿隊的人都知道她家缺糧的事了,目的達到,見好就收。鬧大了、吵久了,說不定會出岔子。再過會兒隊裏的那些她得罪過的人又會像五幾年那樣到她家裏一搜,翻出存的糧食和早上還沒吃完的幹飯,多餘的事都弄出來。趁來的人還不多,她想趕緊跑。

“幹叫喚”轉過身沒走幾步,就碰上從屋裏出來瞧熱鬧的楊永秀,她也聽到了“幹叫喚”訴的那番苦。楊永秀喊住往回走的“幹叫喚”,說:“隊裏還沒給你稱糧,咋就跑了,你這是在給哪家子哭窮啊。剛才我還看見你兒子二狗子端了碗幹飯在那吃,你們兩口子卻在外麵大叫潲水都不上瓢,沒糧吃。說了那麼多不中聽的話,這不是故意在給新社會臉上抹黑。”說著,她便走過去端起“幹叫喚”手裏那碗糠菜糊糊說,“你這是長期在家躲著吃好的吃煩了,用它來改頓的吧。”

周圍看熱鬧的人聽了,哄的一聲都笑了起來。

“幹叫喚”知道楊永秀嘴巴厲害,惹不起,便換副笑臉說:“你別拿我開心了,根本沒你說的那檔子事。”“幹叫喚”臉上露著不自然的假笑否認著。

楊永秀並不理睬她,接著說:“戲都演出來了,別嫌過門唱得不好。過會兒婦女主任就會把你兒子連飯碗都帶到這來給大家看。”

“幹叫喚”一聽,知道這下事情真的砸鍋了,連忙說:“糧我不要了還不行。”說完,她趕緊去攔兒子和婦女主任了。

幾個看熱鬧的目睹楊永秀給“幹叫喚”的這一頓收拾,也覺得開心,捂著嘴走開,聽趙誌明說事情去了。幾個跟著也想向隊裏要糧食的人也不吱聲了。

7

黃有新兩口子沒要到糧,心中好久都憤憤不平。特別想不過的是,肖永才都從隊裏拿過兩回糧食,他們卻一次都沒有撈著。他們決定把隊上那些心裏不平、想要糧的人都串起來,一起去找趙誌明。如果他還是不理,就去找副隊長楊永鬆,慫恿他出來給社員們分糧。隊上沒有稻子,麥子也行。反正要給支一次糧他們的心才放得平,哪怕是麥種也吃了再說。隊上的東西不拿白不拿,得一點算一點。不給你趙誌明整個包出來弄些爛事擺著,說明我黃有新沒本事、沒出息。小子,有能耐你就收拾去吧!黃有新想到這裏,不禁樂得直拍屁股,總算在心裏先出了口氣。主意打定後,他便去找副隊長楊永鬆做工作。

楊永鬆剛從保管室稱出十多斤大米,給趙誌明家送去。他才回到家裏,屁股還沒把板凳坐熱,黃有新就前腳跟後腳地進來了。楊永鬆邊問他來有什麼事,邊招呼他坐。

“有事你也解決不了,懶得多費那些口舌。”黃有新站著說道,臉上做出一副不屑一顧、立馬要走的樣子。完了,他又補充道:“你主不了事,說了也是白說,香香嘴巴而已。”他專撿那些最能挑起楊永鬆心中不滿的話,冷冷地說著。

楊永鬆聽完,一肚子不高興。他覺得黃有新在諷刺自己,便沒有剛才的那份熱情勁了,冷冷地說:“站客難打發。你講都沒講出來,怎麼能斷定我解決不了。這回我非得做一次主,免得讓你門縫縫裏頭瞧人,把我看扁了。”

黃有新見楊永鬆心裏頭的火已被攛掇起來,便進一步刺激他說:“這些年你做過回啥主,又幹過哪樣上臉的事給人們看過?還不是當些跟屁蟲。”說完,自己找個凳子坐下,拿過放在桌上的水煙袋抽起來。抽了兩口遞給楊永鬆後,黃有新繼續說:“啥子事,大家不是都在給你們反映缺糧。好些人家都快揭不開鍋了,想讓集體先給每人稱點糧吃。這件事正隊長趙誌明和你是怎麼商量的。”他以往說話從來沒有在隊長前麵加上“正”字,這會兒他這樣做是想激起楊永鬆心中的不平。他知道前年選隊長時,楊永鬆沒當上正的,一直耿耿於懷。

楊永鬆心中這幾年確實有股怨氣,認為楊永國不信任他,把他放在一個娃娃手底下做事,楊永鬆心裏是氣不平。土改當民兵時他就跟楊永國一起幹,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而今還在一個鬥地主分田地時連盤纏都沒找,生都沒生的人的手下工作,真是太沒麵子。生產隊雖小,但隊長大小是個官,管著幾十戶一百多號人的生產、生活。自己說什麼都算不了數。老話說,寧當雞頭,不做鳳尾。鳳尾再大也是個尾巴,雞頭再小它總是個頭。這兩年他深有體會。論資格,論資曆,論生產經驗他都在趙誌明之上。趙誌明不就仗著當了幾年兵,是個黨員。也難怪剛才黃有新諷刺自己,這也是事實。

楊永鬆接過黃有新的話說:“今早隊長帶人去公社供銷社運分配給隊裏下季種小春作物的化肥。臨走時,我問過他是否先從集體備荒糧裏給馬上斷頓的幾戶人家解決點口糧。他沒有表態,光說立即向上麵反映,催快點把返銷糧分下來,再一並處理。”

“等返銷糧下來,人早餓得沒氣了。”黃有新馬上反對道,“他趙誌明有糧吃,繃麵子替支書給了肖永才十多斤糧食,就不該要隊上拿糧來補上。他肖永才能給兩次,我們為什麼一次都不行。他是大媽生的,大家是二媽養的。”黃有新氣憤不平的說話神情和口氣,簡直是在質問楊永鬆。他也明知道給肖永才解決的兩次糧食不是楊永鬆辦的,還是把火發在了楊永鬆身上,以表示他對趙誌明這樣做的不滿和抗議。說完他拿過草紙卷成的紙撚一舔,舌頭朝前一頂,噗的一聲,把火吹著了給楊永鬆把水煙袋點著,算是對自己剛才說的一通氣話賠的不是。

“隊長給了肖永才糧後家裏也沒糧了。趙誌明是為了不讓支書打倒貼,才拿隊上的糧食來補上。”楊永鬆抽了口煙照實地說道。白白的煙霧不斷地從他的口裏冒出來,向上飄著。

“當好人,賣人情的事你就做不來。”黃有新邊把燃著明火的撚子弄滅邊說著。完了,黃有新把點煙的紙撚交給楊永鬆後,又奉承地說:“你那個想法才是關心群眾、解決實際問題的。哪時隊裏沒有糧過,就說種子播種後也得剩下個千兒八百斤。你是隊長,比誰都清楚。”

這會兒黃有新又把楊永鬆副隊長的“副”字給取掉了,以表示對他的信任和擁戴。此時他就像組織部長似的,在給楊永鬆發著官帽。發完後,他又給楊永鬆打氣地說:“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膽子,兌不兌現你剛才說的話——早上那個想法了。”

楊永鬆對黃有新要他出麵支糧的事,猶豫了好一陣才開口說:“那得要稱一下保管室裏的糧食再說。今年夏天保管室被水淹過,沒剩多少糧種了。”

“怕什麼怕。”黃有新見楊永鬆剛被他鼓起來的勁又消下去了半截,馬上接過話說:“你這個人就是太監變的,沒長卵子。拿出點男人樣,做回主給大家看看。”黃有新又使出他慣有的伎倆,倒真的使楊永鬆無法下台。

楊永鬆不好丟這個麵子,說道:“那就先給大家支點麥子吃著。”他知道倉庫裏隻有麥子,又擔心保管員陳長生不同意。這麥子是種子,萬一稱出來個窟窿,沒法下種怎麼辦?追查起來他負不起責任。

黃有新知道這種事得趁熱打鐵。既然楊永鬆已經答應,就得讓他立即辦。剛好趙誌明不在家,於是他便說:“這就對了。”還沒等楊永鬆把那些顧忌的原因說出來,黃有新腦子一轉,又幫他出著主意:“你要給解決糧食,馬上就做。鑰匙不還在你那裏,沒還給陳長生嘛。以後要追查誰的責任,你就說早上隊長帶人走時,你跟他商量過,他同意了你這樣辦的。你倆在那說話聲音小,別人也沒聽見。反正話是一股音,既無憑據又無對證。那會兒你稱了十多斤糧給他家還去,大家會認為是他家先支的,好多人都看見。他不追究這件事就算了,若要追究,就整他個黃泥巴落到褲襠裏——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黃有新這會兒為了能拿到糧食,也不管出的這主意是不是栽贓,這種做法道不道德。

楊永鬆聽完黃有新推卸責任的辦法後,小聲地說:“這樣做不好吧!”“有什麼不好,這些年哪回他把你打上了眼,你受他的氣還少。在人家褲襠底下過日子,滋味好受?再說這件事也不是多大個問題,給社員解決斷頓的問題錯不到哪裏,犯不了多大法。”黃有新繼續給楊永鬆鼓著氣。說完,他拿過水煙袋迅速地吸了幾口,邊吸邊挑撥說:“人家什麼時候采納過你的意見,聽你做過回主。你自己也吧嗒、吧嗒回嘴,品品往事。不論你說得正確不正確,趙誌明拿眼睛瞅過你沒有。在任何一件事情上,支持過你的工作嗎?是不是總在給你找坡坡爬,變著法子排斥你。你隻要想一下,隨便能從心裏抓出幾把這種事來。人家把你當成什麼?你是床底下的夜壺,用得著時就拿出來,用不著時就丟到一邊。還一個心眼給人家跑龍套,言聽計從,你這個隊長也當得窩囊。這次再不利用這個機會爭取點人心,打些群眾基礎,遲早這個空牌子也讓你掛不了多久。”黃有新繼續說著,目的是想讓楊永鬆把決心下死。隻有使楊永鬆心中的不滿積得越多,才會越快地給大夥兒支糧。

楊永鬆聽了黃有新這番話,怨氣、火氣還真上來了。記起平時趙誌明仗著大隊長和書記這兩個後台,說他這也不是,那也不對,這樣是自私,那樣是撈隊裏的油水。隊上開會,張二虎、肖蘭英、陳長生這些人也都站在趙誌明一邊,說他的不是。他越想肝火越盛,便同意黃有新的主意,說:“你去叫人,我去找大秤、開門,馬上按人頭給各戶稱糧。”說完,他和黃有新一道出門,分頭準備去了。

8

黃有新從楊永鬆家裏出來,立即去找唐福先的老婆呂秀英。呂秀英的外號叫“錢如命”,此人對錢財看得很重,隻要對自己有好處,什麼事都願幹。這次去保管室分糧食,要是碰上麻煩的話,還真離不開她這樣的人。所以黃有新要先叫上她。

黃有新來到下院“錢如命”家門口,見門關著。他知道這個門和他家的一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如此。他也沒叫人就要推門進去,可是今天門卻上著閂,怎麼推也推不開。黃有新便使勁敲起門來,一邊敲還一邊喊。

唐福先一家正躲在屋裏吃好的,大碗大碗地盛著白米幹飯,吃著雞蛋炒韭菜,還有一盤豬肉炒豆腐幹。一家人有說有笑地享受著這頓難得的美餐。聽見敲門聲,他們忙得打屁都不成個數,趕緊把桌上的飯菜收起來,不想讓別人看見。唐福先兩手一伸就把桌上的碗摟到懷裏,要抱到睡屋裏去。忙亂之中他把飯倒在了桌子上,慌得用手幾下抓到碗裏。“錢如命”忙去擦桌子,擦完轉過身來,見大女子唐桂香和小兒子還端著半碗幹飯在那兒站著吃,便一把搶過來,一個腦殼上敲了一下,沒好氣地說:“你們是餓死鬼投胎啊,沒聽見有人來了,還在那吃,要吃到裏屋去。”說完,她把碗還給兩個娃兒,連推帶掀地把姐弟倆趕進了裏屋。兩個小孩無緣無故地挨了這一下,大的隻黑起臉,嘟著嘴不高興地進裏屋去,小的就哇哇地哭起來。

唐福先在裏麵聽見,罵道:“再哭,老子進來收拾你。”小兒子就不敢再吱聲了。

黃有新在外邊站了半天,見無人來開門,又急迫地打起門來。“錢如命”見一切都收拾幹淨了,才去開門。她見是黃有新,就招呼到裏麵坐,以為他又是來拿合夥做生意的糧食,便一邊走一邊叫苦地說:“我們也沒有糧再給你投股了,上次你拿去幫賣的糧,錢都還沒給。光說叫市管會收了,可也得有個憑據。”

黃有新苦笑了一下,說:“幾十歲的人,我還跟你打啥假岔。不信你到市管會查去。你男人知道經過,我也丟了那麼多糧食,人還吃了虧。我這叫害寒老二烤炭火,裏外發燒。今天不是來你家拿糧食,是通知你去保管室分糧的。”

“你是不是額頭發熱在打胡亂說,我該沒聽錯吧!”“錢如命”聽到黃有新說分糧食,有點不相信地說著。不過出於貪心,她立即高興起來,問道:“返銷糧下來了,給我家多少斤?我們還正愁吃不到新稻子。”

“什麼返銷糧,是我費了半天口舌,說動了副隊長楊永鬆。他做主給每戶先支點糧吃,叫大家去領。”

唐福先是大隊會計,知道保管室中沒多少糧食,隻有點麥種,便問道:“給大家支什麼糧食?”

“有什麼支什麼,一戶多少稱點總可以。”黃有新含糊地回答。

“錢如命”聽後,感到這事有問題。但她又一想,他楊永鬆既然決定給大家稱糧食,心裏總有數,算了賬的。

唐福先對黃有新說:“這回楊永鬆什麼時候坐到磨盤上,想轉了,敢大起膽子給大家辦這件事。”

“他給隊長趙誌明說過,人家不理這碼子事。他家有吃的,哪管別人死活。楊永鬆看不過去,關心大家饑飽問題,才決定趁趙誌明不在,先給大家支點糧吃。”黃有新回答道。

“錢如命”聽他這樣一說,知道是楊永鬆背著隊長幹的,就擔心地說:“趙誌明回來不同意,追查起來怎麼辦?”

“管他同意不同意,先撈到手裏再說。有的人拿一兩回都可以,我們拿一回為啥就不行?想拿到這個糧,就得出把力,拿出勁頭來,不想要的就算了。”

“錢如命”哪會放過這種機會,便說:“隻要能稱到糧食,隨便叫我們做什麼都行。你說這力怎麼個出法。”

“就是要你跑跑腿,馬上去喊人,把隊上缺糧的人家都找來。你帶個頭,幫著楊永鬆過下秤,再有就是給沒人在家的送糧去。”跟著他補充說,“大家吃著了糧食,萬一追查起來,也得幫楊永鬆把責任推推。人家為我們擔了風險,總不能看著別人因這事倒黴。我們可不能沒良心。”說完,他又附在她耳邊小聲吩咐了一陣,便起身到保管室去了。

“錢如命”等黃有新走後才到裏屋看擱的飯菜,見倒了一櫃蓋,豆腐幹、肉全叫貓給吃了個精光,氣得對兩個娃兒罵起來:“你們都是死人啊,也不到裏屋看著。”她直叫男人出來瞧。

黃有新說話時,唐福先就在琢磨:楊永鬆以前從沒做過這樣大的決定,麥種都敢分了吃,可能是給缺糧的逼急了。這一稱下來,麥種都分完了,以後追查責任可不是小事。但他轉念又一想:管他的,楊永鬆敢出頭分,我們吃著算數,反正與我們無關。他怕卷進去脫不了幹係,聽完後就從後門走了。

“錢如命”叫了一陣見沒人應聲,懶得收拾碗筷,拿起裝糧的東西,一路叫人去了。她出得門來,扯著個破嗓子大聲地喊著:“支糧食了,大家都拿上行頭到保管室稱糧。有糧的就不用去了,沒糧的趕快去領。”

人們聽見她叫,也不知道隊上支什麼糧食,拿上籮筐、背篼都出來了。

黃有新從“錢如命”家出來,又去了外號“想發財”的陳誌清家。這女人和“錢如命”一樣貪財,隻要能往家裏拿東西,什麼都不顧,嘴厲害,腦殼也不簡單。她每件衣服上都縫有兩個大褂兜,出門見啥東西都要揣兩把回去。家底是回水坨大隊數得上的富戶。她家在一連四個大院的最下邊。一家占了半邊院子,清一色的大瓦房,是她公爹以前給地主家當管賬先生攢下的家屋。

黃有新見“想發財”正在自留地裏忙,便問道:“你們當家的唐雲江呢?”

“你難道不知道,他跟隊長運化肥去了。派重活時你每次都溜邊邊躲空子。”“想發財”一邊幹活一邊數落著黃有新。

“看你說的,我身子不舒服,才另換人去的。”

“你有啥不適,難道還像婆娘家來紅了。”“想發財”繼續損著他。她把一把菜撇完,才直起身來問:“你找他有什麼事?”

“當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事才到你家來。其實我是給你送信來的。”黃有新說著。

“有好事你還會想到我們。”“想發財”把地上的幾匹黃菜葉拾起,丟到背篼裏後,抖抖手上的泥巴,不相信地說道。

“真的!我來給你送個信,隊上正在給大家支糧食,你快拿上東西去裝。”黃有新認真地說著。

“有多少,我一個女人家挑得回來不?”

“我看給你分多少,你也拿得走。”黃有新挖苦她說。

“是返銷糧下來了?”“想發財”繼續發問。

“不是,留種剩下的麥子。趙誌明不讓分,是副隊長決定支的。”黃有新回答著。

“趙誌明不同意,幹他啥事。麥子是大家的,社員說分就要分,少數服從多數。楊永鬆就應該出來做決定,叫他趙誌明幹瞪眼。”“想發財”把手往胸口一拍,幹脆利落地說著。

“話可不能這樣講。人家是正的,有書記和大隊長做後台,可不能小瞧。”黃有新又開始說話,用他考慮事情很全麵、很周到的口氣說著。另一方麵,他也想激起“想發財”的那股蠻勁,才使出了剛才挑撥楊永鬆的那套手腕。

這會兒黃有新撩撥“想發財”的幾句話,還果真把她說動了。隻見她發誓般地說:“趙誌明若真裝著糧食不分,我不拿上碗到他家去吃就不是人。”

“我看你就沒這個膽量。”黃有新進一步激她。

“我什麼時候說過空話,就像我每天從外邊回家,什麼時候打過空手一樣。這壩裏誰不曉得我陳誌清說得出做得到。我一不是地主,二不是富農。給生產隊幹活,連飯都不給吃飽,有這個道理嗎?我就站到他家吃,了不起說我耍賴罷了。耍賴就耍賴,誰讓他裝著糧食不分。”

等她說完,黃有新裝作不信的樣子說:“我看你就隻有在背地裏跟我耍嘴皮子的勁。到時候來真的,就下軟蛋。過會兒分糧時要是有人出來擋住不準分,你怎麼辦?不要說是保管員陳長生出來,就是社員出來擋你,也不敢冒出來碰上一碰。”

“碰了他咋的,我就不信他把老娘啃了。”“想發財”罵起了粗話。罵完她又接著說:“他不要算了,誰敢阻擋我分!隻要拿著東西去,就沒有空著手回來的道理。”

黃有新相信這個娘們兒到時候真會這樣幹。他要的就是她這股子勁。完了他又小聲地提醒她說:“要吃著麥子就得亮出你這種勁頭,恐怕到時候人少了不行,要多找點有膽子的婦女。人多勢眾,才能保證把麥子裝到家裏。”

“隻要能分上糧,拚出命都行,到時候你就看著吧。”“想發財”在黃有新麵前下保證似的說著。

黃有新見已把“想發財”說動了,準備在分麥子時應付萬一情況的一幫好手也落實了,便跟著“想發財”往保管室走去。

9

要說缺糧,陳長生家應該比誰都缺得早。大家都知道人多戶費柴、人少戶費米。陳長生家又是兩個大人,沒有小孩打補貼。要不是常年儉省著,早就沒米了。入秋以來,米缸裏就隻有十多斤糧,又吃了這些天,沒幾斤在那裝著。每頓下多少米也就可想而知,恐怕放進鍋裏的米就像放鹽巴一樣,生怕多了。煮出來的飯食,比黃有新兩口子端著滿隊跑的糠菜糊糊還要差。要知道他們那裏麵碎米頭子還不少,可陳長生這些天吃的全是菜。這會兒陳長生看天已大半晌午,便對老伴說:“你燒鍋吧!我去地裏撇點牛皮菜回來。”

長生嬸見吃了這些天的菜,陳長生身子不好,又犯著胃病,便疼惜地說:“別去撇菜了,你病了這麼多天,中午我給你熬頓米湯吃。”

長生嬸說這些話的心情,陳長生是理解的,她是想在生活上照顧他一下。然而,他卻不以為然地說:“這點病離要我的命還遠著呢,稻子還沒收下來,不省著點吃,幾下把那點米煮完了。我們不可能像黃有新兩口子那樣,滿大隊跑著給社會主義臉上抹黑,背著良心做事,這還叫人不。咱也當了這麼多年的幹部,隊裏目前像我們家這種情況的也不少,都去找幹部解決,哪個不為難。自家克服著點,按說政府的返銷糧早就應該分下來了,不知今年為啥一直沒到。國家也有難處,這個大家更不好當。我們農民就是種糧的,不但沒向國家多交點糧食,還等著伸手向國家要,怎麼說得出口。大家都得體諒著點,跟舊社會比,有得吃的就不錯了。現在雖說差點,好歹總還有個米下鍋,菜也是好菜。你記得逃荒那年,臨走前半年都是挖野菜吃,一路上餓了多少肚子。時常跟過去比著點想,就覺得沒啥了。目前隻是困難十幾天,等這季我們自己田裏的稻子打下來,明年的日子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我估算了下有兩千多斤,除了交國家的和隊上的提留糧,加上自留地收的,下年完全夠吃。生產上,田的種法悄悄改了,大家就看得到實惠。我們比那些隊幸運得多,所以工作上得給隊長幫扶著點,不能再給他添麻煩。他能帶著大家這樣做確實不容易。”說完,他拿上背篼到菜園裏摘菜去了。

長生嬸坐在灶前生火,起身往鍋裏摻了些水,便去打米。今天她不管怎麼說還是比往頓多抓了一把米,單獨給老伴熬了碗稀飯。她又從缸裏摸出兩個雞蛋煮上,重新坐到灶前。

陳長生摘好菜,順便在河溝裏淘了拿回來,便對長生嬸說:“我到保管室去看看,剛才淘菜時聽到那裏吵吵嚷嚷的。”說完,他就要出門。

長生嬸忙從灶前起來,阻止他說:“別忙,把這個帶上。”她從瓜瓢裏撈起兩個煮好的雞蛋給他。

陳長生見狀,拒絕著說:“你煮這個幹啥,我這麼大的人又不是小孩子,不要。”他轉身就要走。

長生嬸忙追上去,把雞蛋塞在他的兜裏說:“今天是你的生日,煮兩個蛋算給你過生了。”

陳長生一聽,往腦門拍了下說:“你看我把自己的生日都忘了,活得連天地白日都不知道。那好,我們就一道過。”說完,他從兜裏摸出一個雞蛋放到桌上就走了。

陳長生剛跨出門,就見肖蘭英風風火火地跑來,一見他就說:“長生大爹,快去,楊永鬆私自決定給大家稱麥子。他要把麥種分掉吃了,下年全大隊的人拿什麼往田裏種。”

陳長生一聽,也著急起來,立刻明白了剛才淘菜那陣保管室方向吵鬧的原因。他也沒停步和肖蘭英多說,就立刻趕去保管室。

他們來到保管室前,見已聚集了十幾號人。他們仔細一看,“幹叫喚”“想發財”“錢如命”、黃有新這幾個人都在。其餘那些人全拿著筐子,看架勢是非分得糧食回去不可。

隻聽楊永鬆正在喊這些來的人不要說話,聽他宣布今天稱糧的政策。他背向著門,大聲地說:“眼下青黃不接,好多家都沒米下鍋,今天先給大家按人頭稱十斤吃著,等返銷糧下來再徹底解決。這件事是隊長今早走時決定的,大夥兒依次序不要擠,現在就開始給大家稱。”說完,他從兜裏拿出鑰匙,轉身就要去開門。

陳長生一聽真是分麥種。隊裏留有多少麥種他是知道的,今年夏天倉庫進水,損失了大部分,就是有剩也不多。若按剛才楊永鬆宣布的數給大家稱,全隊六十多戶麥種全稱光了還不夠。生產隊的家底趙誌明是清楚的,他不可能這麼糊塗,除非下年莊稼不種了。顯然楊永鬆是在說假話,受了人的慫恿幹出的蠢事。如果沒有人在後邊給他打氣,出主意,他是不敢這樣做的。想到這裏,陳長生一個箭步竄上去,搶過楊永鬆手上的鑰匙,語重心長地勸說大家回去:“這是隊裏留的種子,現在吃了,下季拿什麼下種,明年還吃不吃飯。”接著他把保管室麥種的數量和剛才楊永鬆讓給每戶稱的斤數這個賬算下來後,大家的勁頭立時就消了。大家都覺得老社長說得在理,寧肯餓死老娘,也不吃種糧。在瓜瓜菜菜上想想辦法,湊合幾天也能對付過去。等打完稻子,就不缺糧了。有的已開始往回走,還有十多個站在那隨大流看別人怎麼辦,等楊永鬆說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