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涪江,像一條巨蟒,和岷江、嘉陵江、沱江齊頭並進,昂首擺尾,凶猛地、急速地向南奔去。它卷過川藏高原,穿過高山峽穀,跑過巨石險灘,越過層層險阻。它在高原上狂嘯奔騰,橫衝直撞,湧流翻卷,白浪回旋,猶如萬瀑懸空,嘩然萬裏,所向披靡,一往直前。直到進入江油境內,它才開始稍稍收斂它那不羈的本性。但它還是不時地向兩岸的堤壩奮力撞去。當被堤壩擋回來以後,它又沿著河道向前匆匆流去,在江麵上留下一層薄薄的水霧。
這是1979年秋天的一個早晨,在溯江而上的左岸公路上,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小夥子正急急地向前走著。他中上身材、敦實的個頭,上身穿一件舊軍裝,下身著一條藍色的褲子,背上背著個捆成豆腐幹似的軍用背包,左手提著個盆套,裏麵的漱口缸和搪瓷盆隨著他前進的步伐,發出有節奏的聲響。
他叫楊永誌,剛從省農學院農業經濟管理專業畢業,分配到縣農業局。報到後,縣農業局又將他派往家鄉萬山公社回水坨大隊當幫村幹部。這會兒,他想到即將開始的農村生活,馬上就要見到的兒時夥伴、回鄉的戰友以及父老鄉親……他的心情不免又激動起來。他覺得樂滋滋的,感情的洪流早已奔向了那片土地,腳下的步子也加快了。
公路幾彎幾拐就爬上了穀口的山埡,迎麵吹來的晨風使楊永誌感到格外舒服。他索性放下背包,坐在埡口路邊的石頭上歇息起來。他轉過身去,望著被自己甩在身後長長的山路。這時,太陽還沒有出來,涪江從山路下急湍地流過,江麵上罩著一層薄薄的晨霧。田野白一塊、黃一塊地呈現在麵前,幹完早活的人們正三三兩兩地往家裏走去。山腳下的農舍上,飄蕩著快要散去的藍色炊煙,雄雞的啼叫聲不時傳來。所有這些都告訴他已是吃早飯的時候了。楊永誌這才感到肚子有點餓,便起身繼續趕路。
前麵是一段山腰公路,公路穿過一大片杉樹林。這些長得筆直的杉樹像一個個嚴陣以待的戰士,豎立在楊永誌麵前。坐落在山窩中的幾戶農舍陳舊的土牆上,有些發黑的大幅標語還依稀可見。
楊永誌就這樣邊走邊看。剛轉過山彎,他就被一頭正撅著屁股、昂著頭、拉長著脖子的大水牛擋住了去路。顯然牛還想吃草,不情願就這樣被牽回家,正和雙手緊緊拽著繩子的姑娘僵持著。
楊永誌放眼看過去,見牽牛的姑娘不過十八九歲,一頭黑亮齊肩的短發,白淨的臉龐端莊而清秀。姑娘上身穿一件雪青色帶小麻點的矮領滿襟上衣,下身著一條黑色褲子,腳上是一雙帶袢的方口布鞋。她細小的身子哪是一頭大水牛的對手,故大水牛與姑娘僵持著。
這是誰家的姑娘?我怎麼從來沒見過?楊永誌細細地把眼前這個姑娘打量著,努力地從記憶中搜尋這個叫他第一眼看見就心動、再也不會忘記的少女到底是誰。
“永誌哥,你回來了!”
一個歡喜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楊永誌轉過身一看,是柳剛老師的兒子柳入江在向他打招呼。隻見柳入江正背著一背架青草從旁邊的小路上走過來,並徑直從楊永誌的跟前走過去,往牛脖子上輕輕地打了兩下,大水牛才乖乖地放下頭,垂下脖子朝前走了。
柳入江看見楊永誌還望著趕牛姑娘的背影,不等楊永誌開口,便主動向他介紹說:“這是我妹妹柳茹辛,剛從地區水電學校畢業,正等候分配,大前天才來的。”
未婚的男人,對漂亮女人有一種特別的留意和興趣,心裏總會不自覺地多看上幾眼。楊永誌就是這樣。這時他的眼睛還一直盯著柳茹辛,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癡迷。幸好是老師的女兒,否則會被訓斥一頓,落個大大的沒趣。
等柳茹辛走近自己的時候,楊永誌才看清站在麵前的姑娘有著一張稚嫩的臉,麵色紅潤,不大不小的鼻子和小小的嘴巴搭配得是如此完美。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清亮得如同從這龍門山裏流出來的泉水,閃著迷人的波光,讓人不自覺地心跳加快。她簡直就是一尊女神,楊永誌看得如醉如癡,充滿無窮的奢望與幻想。
柳茹辛來到楊永誌跟前,見他久久地打量自己,不禁靦腆起來,心也不由得急促地跳動起來。她用不好意思的目光從上到下迅速地把楊永誌掃了一遍。見眼前這個小夥子一米七幾的個頭,結實的身材,國字形的臉上透露出一種男人的氣概,不覺害羞起來。兩人目光相遇時,一種觸電似的感覺傳遍了柳茹辛的全身,她連忙低下頭去,羞怯地不敢去望他,隻小聲地喊了聲:“永誌哥,你回來了。”她便迅速地跑到前麵牽牛去了。
望著柳茹辛逃跑似的走了,楊永誌的頭腦這才清醒過來,忙幫柳入江背草:“你放下,我來幫你背。”
柳入江看見楊永誌風塵仆仆的樣子,推辭著說:“這不重,一起走吧,換來換去反耽誤時間。”說著,兩人朝柳茹辛走去。
楊永誌也不再堅持,跟在柳入江身後往大隊走去。途中他仔細詢問柳剛老師的近況,間隙心裏還在反省自己剛才怎麼這麼失態,竟瞧得人家姑娘不敢跟自己一起走了。
翻過幾道山梁公路後,進入了山腰壩子。隻見涪江從遠處的山穀中奔流而下,沿著山峽一路奔來,又向山腳下的穀口流去。江水像一條綠色的帶子,嵌在金黃色的壩子邊上。山裏的氣候要比縣城周圍晚一個節氣,稻子還整整齊齊長在田裏。公路順著西邊的山腳在壩子裏向北伸去。這壩子有五裏路長,是多少年來由涪江水衝積而成的。這便是全縣聞名的五裏壩。
五裏壩在計劃經濟時,按行政區域劃分名叫回水坨村,在當時稱為回水坨大隊,是楊永誌的家鄉。全大隊共五個生產隊,從南向北依次排開,居住著三百多戶人家共一千五百多口人。所有的房子都是沿著山腳緊靠公路,一個院子一個院子地擺在壩子邊上。院子的背後便是逐漸高聳、連綿不斷的群山。楊永誌的家就在一隊,緊靠大隊部。學校、代銷店、大隊醫務室以及知青點,都在大隊部的院子裏。這是一個坐西朝東、全木結構的大四合院,是新中國成立前地主張震山的爹張雨林修的。土改時被沒收後,留下未分出去的公房用作大隊的辦公地點。
三個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就來到大隊部門口的代銷店。營業員李琴惠忙迎了出來,對楊永誌說:“永誌,快回去吧。聽說你要回來,你嫂子王梅華和侄兒軍軍到路口已望過好幾遍了。你母親、妹妹和你們隊上的人早等在後邊院壩上呢。”
楊永誌一聽,心早跑了,忙對柳入江兄妹說:“你們回去吧,我另外找個時間去看柳老師。”說完,他就往後邊跑去。剛到自家院門口,他便看見曬壩上已聚集了很多人。這情景使楊永誌想起了三年前鄉親們在村口送自己出去讀書時的光景。也是這麼一個早晨,天邊飄著一片紅紅的朝霞,喜鵲在樹上不斷地叫著,隊裏像辦喜事一樣,男女老少都到了。這個給他盆套裏塞幾個果子,那個往他盆套裏裝幾個雞蛋;這個給幾元路費,那個給雙襪子或一條毛巾,還沒走出多遠他的盆套就裝不下了,但人們還在往裏塞。母親和妹妹在一旁不停地道著謝。
大隊支書楊永國一邊送著他,一邊對他說:“孩子,好好念書,念完書再回來。要為咱大隊爭口氣,你是五裏壩出的第一個大學生。你看看咱大隊搞農業機械化都找不到一個能幹的人。以往開會寫個標語,也找不出一個能提筆杆子的,還得去求人家,多難呀。”
表姨父陳長生也在一邊囑咐:“到城裏後別辜負全大隊老少爺們的希望,能念到哪就念到哪,念完了再回來。”
這些囑咐楊永誌都一一記在了心上,年輕的他眼裏早已滿含了熱淚。就這樣,他帶著全大隊人的希望和祝福,去省城上大學了。
這次畢業分配時,學校有意讓他留在校團委工作,他都好意謝絕了。分配到縣農業局後,正好局裏要派幫村幹部,他就要求回回水坨大隊。
見楊永誌出現,已等候多時的支書楊永國、大隊長趙誌清、大隊民兵隊長兼治保主任張二虎,還有大隊婦女主任肖蘭英、本隊隊長趙誌明、副隊長楊永鬆、二隊隊長李海生、三隊隊長趙誌軍、五隊隊長孫涪江、大隊會計唐福先、保管員陳長生、五保戶烈屬唐成玉、本隊社員黃有新和他老婆“幹叫喚”、表姨媽長生嬸、母親、妹妹等全都迎了過來。侄兒軍軍、“幹叫喚”的兒子二狗子、肖永才的兒子肖二娃等更是一窩蜂地跑上前來,圍著他叫個不停。
楊永誌忙抱起軍軍,走到大家麵前說:“謝謝鄉親們,這麼早就來接我,實在過意不去。”
楊永國忙上前,接過楊永誌手上的盆套說:“前幾天鄉上就通知說要派你回來當幫村幹部,我們得知後都很高興。今天大隊開會研究秋收問題,正好幹部們都來了。吃過早飯你也來參加。”
唐成玉大爺上前拉著楊永誌的手說:“孩子,真是好樣的。沒忘記五裏壩的鄉親們,回來就好。”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對楊永誌稱讚著。唯獨黃有新突兀地說道:“你們懂個屁,以為楊永誌和你們一樣還是泥巴腿杆,成天背太陽過山?現在人家是縣上派下來的幫村幹部,監視這裏收割的。他是掙工資的,吃的是公糧,和大家不一樣了。他是在農村這塊石板上烘炒的料豆,炒熟一顆就蹦走的那一顆,監收完還是要走的,不會再吃大家的這份苦。你們這些娃兒要像他,就得好好讀書,以後才不會穿草鞋,才能吃香的、喝辣的,脫掉這個‘農’字。農業、農業,籠到你永遠都會遭殃!不會有啥出頭的日子。”
楊永國見黃有新說的話不是個道理,看不起自己這些泥腿子,便批評說:“照你這麼講,當農民就不活了?當農民有當農民的好處。首先吃的都是新鮮東西,喝的是從山裏流出來的泉水。鄉下人有鄉下人的活法,都去吃公糧、當幹部了,那這些人吃的糧誰來種?當幹部的又去管誰?”
張二虎平時就愛和黃有新抬杠,這會兒便接上支書的話說:“你就知道鑽尖取巧,到城裏吃香的、喝辣的,事事想輕鬆。不吃苦、不下力能有好日子過?隔三岔五地往城裏跑,去瞎折騰啥,撿到金元寶沒有?還不是得靠工分!有跑的那個時間,還不如穩穩當當地在隊裏掙點工分可靠。”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批評著黃有新,黃有新覺得沒趣。“幹叫喚”這會兒看眾人一直在指責自己男人,好沒麵子,硬要把黃有新拉走。她邊拉邊訓斥著自己男人:“你怎麼這麼不識相?也不看看場合和地點,就在那說些惹人生氣的話。這堆人哪個像你,這頓獎賞頭子是你幹撿的,隻有白受了。”
黃有新並不在乎大家對他說的這些帶有批評意思的話,也不情願被老婆拉著走。隻見他從“幹叫喚”手裏掙脫出來,說:“我是在和永誌兄弟開玩笑,人家都沒在意,你著急個啥?上的哪門子火?淨在這兒撚我的不是。”他雖是在反擊老婆的話,其實是在說給眾人聽,不然聲音不會扯得那麼大,算是對剛才責備過他的那些人的一個回擊。
“幹叫喚”自然是了解自己的男人,不覺露出沒吃虧的讚許目光。
楊永誌並沒有把黃有新說的話當回事,農民嘛,大都有這些想法。麵對農村艱苦的環境,誰不想讓自己的子女到城裏當工人、當幹部,吃大米白麵、掙工資還不曬太陽?有這樣的想法也不奇怪。
聽了大家的話,楊永誌笑了笑說:“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我是在這裏長大的,沒什麼不同,大家今後就一起幹吧!”說完,他抱著侄兒同母親、嫂子、妹妹一道往家走去。
楊永誌的家在西北角上,是一進五間的瓦房,土改時分的地主張震山家的,緊靠著大隊部。回到屋裏,妹妹打來洗臉水,等他洗漱完畢,一家人便圍在一起吃早飯。
楊永誌這才問起嫂子:“最近我哥來信了嗎?他好久都沒給我寫信了,不知是什麼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