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鵝是個鄉下女孩兒。小鵝七歲那年,媽從櫃子裏抽出一塊蘋果綠顏色的布料,給小鵝縫了一個布書包。縫完,媽又在書包上用粉絲線繡了一朵嬌得不能再嬌的荷花。小鵝背著書包去上學,一班娃兒的書包都沒有小鵝的出眼,紮小辮子的老師發新書的時候,拿著小鵝的書包左看右看,愛不釋手。
小鵝放學回家,媽正在欄裏喂豬。小鵝對媽說:“老師誇我的書包好看,還誇我長得好看。”媽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兒。媽指著小鵝的鼻子說:“小鵝你好沒羞啊。”
媽的手指頭腫得像胡蘿卜一樣粗。
“又是讓爸打的吧?”
“不是。在欄裏喂豬不小心碰的。”
“騙人。我看見好幾回了,爸老打你。你還不承認。”
“你還小啊。出去不要對外人亂講。”
“爸又矮又醜,連媽的一個小拇指都頂不上。他是一個醜八怪。”“小點聲,讓你爸回來聽見。”
“醜八怪!醜八怪!”
這時候爸剛趕著幾隻老綿羊從地裏回來。爸衝著小鵝罵了句:“野種!”爸手裏的鞭子甩得叭叭響,眼珠瞪得像銅鈴鐺。媽說:“看這一頭一臉的汗。小鵝,去給你爸拿塊毛巾來。”
小鵝垂著頭站在院落裏不動彈。小小的人兒卻有了心事。爸為什麼老罵自己是野種呢?小鵝弄不懂野種是什麼意思,更弄不懂媽長得那麼漂亮,連紮小辮子的老師都誇媽是全村女人中最漂亮的一個,可是媽為什麼害怕又醜又凶的爸呢?爸每次打媽的時候總是一遍遍地重複:“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養隻雞會下蛋,喂條狗能守夜。沒用的東西!”
第二天小鵝再去上學時,繡著荷花的新書包沾上了好多髒泥巴。紮辮子的老師問,小鵝就委屈地趴在課桌上嗚嗚地哭。小鵝對老師說:“爸打我。還把臉盆裏的髒水潑在我身上,罵我是野種。”下課後,老師把小鵝的書包洗淨晾幹。吃過晚飯,紮辮子的老師來到小鵝家裏。小鵝爸在地裏幹活還沒回來,小鵝正在屋裏寫作業。小鵝媽對紮辮子的老師講了好多好多悄悄話。小鵝幾次想跑過來聽,都被媽攆回了屋裏。小鵝不知她們在說些什麼,先是媽一個人抹眼淚,後來紮辮子的老師也跟著哭。小鵝好納悶啊。
小鵝上二年級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發燒燒得人事不省。醒來後,忽然在一夜之間雙目失明。小鵝哭了一天一夜,小鵝媽也跟著哭了一天一夜。小鵝對媽說:“我再也看不見河裏遊的魚,天上飛的鳥了。看不見媽的臉,也看不見老師寫在黑板上的字了。看不見了呀。我活著還有什麼用啊!”小鵝不吃也不喝,一張小蘋果臉蛋兒眼看著黃巴巴地瘦了一圈兒。
小鵝做夢也想不到她的親爸竟是城裏的一位大畫家。畫家像是
從天上掉下來似的,給小鵝買來好多吃的玩的。畫家一再對紮辮子的老師說:“謝謝。”對小鵝媽說:“我欠你的太多,這些年難為你了。”大人之間的這些事,小鵝想了半天也沒想透。大人的事有時候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清楚呢。
畫家是來接小鵝去市盲童學校上學的。路上,小鵝對畫家說:“媽說你最喜歡畫荷花了。可我從小就沒見過長在水裏的荷花是什麼樣子。”畫家讓司機停下車,跑到路邊的一口大池塘邊兒,摘了一朵粉白色的荷花。小鵝緊緊地握著這朵帶露水珠的荷花,對畫家說:“我知道荷花的樣子了。握在手心裏就像菜地裏的白菜葉兒,更像過年時媽給我買的紮頭發用的紅綢子。”
畫家顫著聲兒說:“對極了。小鵝你的天賦很好。”小鵝不懂天賦是什麼意思。在鄉下從沒人誇過她天賦好。汽車一直開到盲童學校的大門口,父女倆手牽手從車上下來,小鵝死死地拽住畫家的手不肯往前走。畫家說:“小鵝別怕,中午放學我會來接你的。”小鵝說:“我不怕。我隻是好想看見你長得什麼樣子。你是我的親爸啊。”畫家的嗓子眼發緊。小鵝問:“能讓我摸摸你的臉嗎?”畫家蹲下身子,小鵝用小手撫摸畫家的臉。小鵝說:“你的鼻子比我的大。你的臉也比我寬好些。”
“小鵝你摸一下爸的耳朵就知道了。”
小鵝摸一下畫家的耳朵,開心地笑了,笑聲像清脆的鈴聲隨風飄蕩。小鵝說:“一樣。真的是和我一樣的耳朵垂,又圓又大。你真是我的親爸。”小鵝緊緊地摟住畫家的脖子。“媽說耳朵垂大的人有福氣。我真的好有福氣。村裏鐵蛋和二妞的爸都不是畫家。我長大了也能當畫家嗎?”
“其實你現在就是一個小畫家了。”“可我是個瞎子嗬。”
“好畫並不一定畫在紙上,而是畫在人心裏的。”
明媚的陽光下,畫家濕潤的眼睛流下了熱淚,一直滴落到小鵝手中那朵粉白粉白的荷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