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它是一種以硬玉礦物為主的輝石類礦物的集合體,在白色翡翠岩的基礎上,在後期的蝕變中,熱液裏富集了——
手機鈴響……
對不起老是被打斷。噢,原先賦存於橄欖岩中,蝕變活化的Cr、S、Ci、Ti、Fe等組分,沿白色翡翠岩的裂隙充填交代,使這些元素富集於白色翡翠岩中而形成的。由於Cr離子的存在,才使翡翠具有高檔的翠綠色,也叫“凝綠一方”……
手機再一次響起。
不對不對,翡是一種雄鳥,翠是一種雌鳥。它們的羽毛光亮如水,潤澤似蜜,有冰的質感,又像是覆蓋著一層蠟,晶瑩剔透。我將它捧於掌心撫摸,觸感是那麼柔和清涼,卻又很快地溫暖起來,和我的體溫融在一起了……
對不起又斷了。不過現在好了,我已經把手機關了。至於紅翡,這種顏色曾被認為是翡翠經陪葬後,浸透人血所致,完全是誤解。其實紅翡隻是翡翠的次生顏色,即翡翠原石麵在風化的作用下,經鐵礦物浸染而成。曾有一件被稱為“雞冠紅”的紅翡上品雕件,在蘇富比拍賣會賣出了三百八十萬港幣。而黃翡……
有人敲門。
很少有人見過翡鳥,那種紅色的鳥也許已經十分罕見?它鮮豔亮麗的羽毛被人做成了首飾,羽緣上渦旋靈揚的花紋,即便無風也有動感。人哪,小心哪一天它突然醒過來,就從你的帽子上嘟地飛走了。
五
對不起,我不讓他們再打擾了。喔,說到黃翡,優質天然的黃翡被稱為金翡翠,是蜜糖色的。但多數黃翡渾濁不清,加熱後可形成深紅或鮮紅色調的紅翡。紫色的翡翠俗稱青色,有粉紫茄紫藍紫……
電話鈴再次響起,鄭達磊不接。電話鈴聲持續地響著。
卓爾說:這應該算是下課鈴聲吧,我的頭都昏啦!
你要想急著下課,我會給你布置作業,讓你帶回家去做。鄭達磊一臉嚴肅。
卓爾說:我還是退學吧。我不懂翡翠,你最好另請高明。
卓爾看見了鄭達磊驚訝的目光從她臉上掠過,在瞬間轉為惱怒。但他迅速地抑製了自己的情緒,走開去拿起杯子來喝水。他把整整一杯水都倒進了喉嚨,脖子上的喉結無聲地彈動,像是有一股壓不住的火苗正在躥出來。卓爾意識到了自己的率真,在鄭達磊看來是何等無禮。他被人服從得太久了,至少從未被他的下屬拒絕過。但卓爾自以為並非他的下屬。
他放下杯子,卻平靜地問她為什麼,臉上出現了一絲寬容仁厚的微笑。
你想聽實話嗎?卓爾不打算讓步。
當然。一千個理由也不抵一句實話。
卓爾便痛痛快快地說,當她今天置身於那些珠寶玉器之中,她才發現自己真的是不喜歡這些東西。她不能接受這個廣告工作室,因為她了解自己,對不感興趣的東西,她一定無法全心投入。
鄭達磊冷冷地看著她又逼問一句:為什麼不喜歡?
上次喝茶的時候,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嘛——我不喜歡具體的商品。我隻是熱愛商品這個概念。因為……大概是因為……我這個人,一向喜歡活的東西。卓爾下決心說。她說出這句話後,從鄭達磊不動聲色的麵孔上,發現自己又犯了新的錯誤——活的東西?她怎麼就一腳踩上了她和他爭執的那個雷區。這種答複肯定會被他理解為一種報複,她未免有點小家子氣了。卓爾心裏有些歉疚,可她實在是無意的嗬。
那天她果然領教了鄭達磊隨即而來的狂風暴雨。他幾乎不假思索就咄咄逼人地反問她,照她那麼說,難道玉石翡翠是死的東西不成?他懷疑她究竟懂不懂得什麼是生命——在地殼深處埋藏了千百萬年的超鎂鐵質岩體,經受了低溫和高壓的轟轟烈烈運動,由檑輝岩、藍閃石變質岩等圍岩整合產出的翡翠,是天地日月凝聚而成的精華。它帶著地球母腹的體溫、顏色和氣息,從幽暗的山穀中浮出地麵,睜開了它光彩奪目的眼睛。那是一雙雙多麼美麗絕倫的眼睛嗬,它看著你,向你述說遠古的地球史。它或許就是地球鮮紅的心髒,碧綠的苦膽、棕色的肝脾、金黃色的胃、藍色的血管和雪白的牙齒。它一出世就是活生生的,百分之一千是活的生命——你看那璞石,外皮罩著一層粗砂,俗稱為霧,霧通常呈紅白黃色,有莽帶、鬆花和苔蘚的印痕,那就是翡翠的皮膚,多麼生動華麗的皮膚,難道與那些動物的皮毛有什麼本質的區別嗎?毛皮被揭去時,肌肉就顯示出來了,翡翠就是它的血肉之身,它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呼吸,你竟然聽不見嗎?你難道感覺不到它在你的掌心跳躍嗎?愚蠢!愚昧啊。如果它不是活的東西,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是活的呢?當地球上的人一代一代地死去時,它卻依然活著,千年萬年地活下去,從河姆渡時期一直活到現在。當秋風蕭瑟黃葉紛落、白雪皚皚萬木凋零時,隻有它依然鮮嫩,像一片萬古長青從不枯萎的綠葉。在一切的地球生命中,唯有它是永恒的,因為它是地球與生俱來的自然之子。隻有那些人工合成的假貨,懂嗎,用高溫、用鉻鹽離子人工致色的假翡翠,才是死的東西。那是屍骨粉碎之後拚黏起來的,它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死掉了……
他慷慨激昂地說著,在寬大的辦公室地板上踱來踱去,好像在進行一場法庭辯論。有一會兒,卓爾覺得他似乎已經完全忘掉了她的存在,他進入了自己預設的律師角色,或是一個激情詩人?也許是一位高級玉石專家?他滔滔不絕卻又有條不紊,一直說到卓爾神情麻木目光渙散,他才突然地話鋒一轉,回到眼前的現實中來——
所以,我必須告訴你的是,“天琛”公司所用的玉石原料,即使偶爾混入劣貨,但絕沒有替代的假貨。每一件產品從我這裏走出去的時候,都是一個活生生的健康的嬰兒,它們沒有一件是相同的,帶著千姿百態的品相和性靈,走到世界上去……
卓爾默默地望著他額頭沁出的汗珠,像一粒粒透明的水晶,映出他因激奮而放大的毛孔。那個瞬間,一隻翠鳥從她頭頂的天空飛過,像一道銀色的閃電,照亮了她灰暗的一角心室。卓爾心裏忽地動了一動,一種類似雷擊的震撼,穿過她的身子傳到腳底下去。一陣心悸後,餘波中竟湧上那種也許可以被稱為感動的東西。自從那個遙遠的湖邊叢林之後,卓爾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如此執著的男人了。如果一個男人如此地癡迷於他的所愛,癡迷到能把死的說成活的,那麼,他也許真是值得信賴,並存在著某種溝通的可能?
卓爾神情恍惚地望著他,那揮動的手臂變成了一對扇起的翅膀,在地上撲騰。從他解開的衣領中露出空空的脖頸,那兒沒有係玉的絲繩。他的手指上,也沒有那些生意場上的老總通常會戴的黃金或是翠玉戒指。那麼在他腰間的皮帶上,會不會拴著一件什麼玉佩小玩意兒呢?卓爾想起來有句話說:君子無故,玉不去身。一個那麼愛玉的人若是不屑佩玉,才進入了仙風道骨的境界……
鄭達磊的聲音將她從胡思亂想中喚回,她聽見了他委婉而誠懇的最後陳述:他說其實那天中午在一起喝茶的時候,他就已經決定采納她的建議了。但他實在是太忙了還沒有下決心騰出手來做這件事。廣告部一直是他的心頭之患,他早就想動這個手術了,但苦於一時沒有找到替代的新鮮血液。他打算在明天的董事會上正式提交討論:把廣告部劃分成兩塊,一塊負責處理日常事務,另一塊就是純粹的業務機構,正式成立“天琛廣告藝術室”,承擔天琛產品的市場包裝一切有關創意。如果卓爾願意,隻要她主動提出申請以及策劃方案,他可以讓她來領銜這個工作室。盡管這樣做會有一定風險,但他願意試一試……
卓爾愣愣地問:工作室在經濟上獨立核算嗎?
鄭達磊胸有成竹地搖搖頭:不不,資金你不用發愁,起始階段,公司會給予大量投資。這一年多來,我一直在考慮,怎樣才能把商業性的廣告活動,同中國的玉文化結合起來,使其具有文化含量,讓更多的人了解玉和翡翠,傳承五德即玉的精神,擁有玉不僅僅是為了經濟保值,更多的是民族精神的保值。“天琛”公司產品主要以外銷為主,它的大眾購買率,在公司的全部經濟利潤中隻占很小的比例,所以這個活動並非是促銷性質的,最重要的,是要給“天琛”的品牌定位,在這個產品同質化越來越強的年代,廣告在目標客戶群中的心理定位,有決定性的作用。他又補充說:當然,這也是一次翡翠的科普教育,是從實在之美向虛無空靈之美的一次飛躍……
卓爾聽得有點發暈,打斷他問:廣告定位我懂,這差不多是一個國際定律,我在國外一開始就學的這個廣告理念。可是,你幹嗎非找我啊?京城有那麼多廣告公司,廣告大腕一把一把的,我也許有創意但我根本不懂玉,搞砸了我可賠不起。
你賠不起我賠得起。鄭達磊很有氣魄地揮了揮手說。你懂得距離感和新鮮感嗎?那些太有經驗或是玩玉的人,弄不好就掉到裏頭出不來了。我要自己來扶植一個有個性有創意的新手,嗯,比如說張藝謀選演員那樣吧,那樣才能策劃出一個最能體現我的思路,同時又有轟動效應的另類方案。就目前來說,這個最合適最可靠的人,也許會是你。至於廣告部的人事嘛……鄭達磊謹慎地斟酌著詞句。工作室在行政上仍然歸廣告部,但業務上可以直接由總經理負責。怎麼樣?有興趣試試嗎?你回去好好考慮一下,若是擔心套牢,不一定急於成立工作室,你先拿出一個有特色的方案來,我們再進一步討論。我現在就給你開支票,你可以馬上到財務去領一筆策劃費。
卓爾的腳下有了地震的感覺。一會兒雲山霧罩,一會兒又柳暗花明。商家的廣告不僅僅是為了促銷,而是為了文化——我的天!卓爾盼了多久,才終於親眼見到了這麼一個獨一無二的企業家,敢說在全中國全世界也是鳳毛麟角啦。卓爾早就把那些虛假的商業廣告厭惡到極點了,她一直希望著有那麼一個地方,能讓她不為錢愁不為錢控,完全按著自己的想法,放開手大鬧天宮一場了。這個機會真是來得神奇,它是救命稻草、是雪中送炭、是絕處逢生,她還有什麼理由推辭呢?沒有,真的沒有了。就算她不那麼喜歡鄭達磊身上那種自命不凡的傲氣,但他的設想實在是太有吸引力啦,和卓爾的理想簡直是一拍即合。管它是玉是瓦是翡翠是黃金,玩一玩怕什麼呢?說不定就把死的東西真的玩活啦。
再說,鄭達磊的慷慨也十分有誘惑力啊。轉眼之間,卓爾就不用為她的住房按揭汽車保險和其他亂七八糟的開銷發愁了,那麼,她又何樂而不為呢?
說到底,卓爾根本不是一個白領,卓爾是一雙旅遊鞋。
很久以後,卓爾想起那天的情形,仍是有點不明白,自己怎麼就稀裏糊塗地被鄭達磊給說服了。那會兒她覺得鄭達磊跟自己真是有點兒“臭味相投”啊;那會兒她突然發現鄭達磊原來也是一個很“作”的人呀。隻不過因為他是個男人,沒有人會這樣說罷了。
卓爾走出“天琛”公司小樓的時候已近中午,她謝絕了鄭總的午餐,說要盡快回去再好好想一想。卓爾既然發現了鄭達磊是跟自己一樣“作”的人,心裏一下子湧起了對鄭達磊以及“天琛”公司的好感。她已經把齊經理和G小姐統統忘在腦後了。她竟然萌發出一個強烈的願望:要和鄭達磊聯手,借助商業那個炸藥包,把她四周的那些無形的牆垛,炸開一個更大的缺口。
一出門,熱辣辣的太陽迎麵撲來,那塊巨大的黑色璞石,似一隻燒紅的鐵球,從堅硬的內核中射出蓬勃的熱量。沿街的國槐綴著濃密的綠葉,光影搖曳,像是無數伸長的脖頸,在京城裏掛滿了碧綠通透的翡翠耳片。
京城的春天剛剛邁進了一隻腳,夏天倒是橫著身子先把地兒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