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好好的,又“作”起來了(2 / 3)

門在她身後被重重地帶上,整座樓都好像搖晃起來。

第二天早上,卓爾打開電腦,發現了一封主題為“炸彈”的新郵件。

郵件奇短,一共隻有兩行。卓爾匆匆掃了一眼,她的頭嗡地一下果然炸了。

——辦公室禁止賣淫!即便是親嘴兒也汙染環境。各位同事,警惕有人借加班為名,利用公家的地兒,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請大家趕緊打掃衛生!

炸裂成碎片的腦漿,毫無方向地四處亂竄。辦公室的每一個方格籠子裏,這顆炸彈正載著最新的消息,在一台台電腦屏幕上悠哉悠哉地遊逛。卓爾聽見隔板後麵的竊竊私語和輕蔑的冷笑,感覺到由於負載了太多的信息而變得沉重的空氣,壓迫著她的神經使她呼吸困難。是的,辦公室的每個人都接到了這枚炸彈,每個人都被炸彈擊中,無數碎片變成了一道道不屑的目光,穿透了隔板朝卓爾射來。

不是這樣的!卓爾抱緊了自己的腦袋,蠕動著嘴唇,但她發不出聲音。信息時代的閑言碎語無需再用嘴來傳播,但在辦公桌上貫通全球的方腦袋上,那隻亮晶晶的大嘴,無聲無息地就把全世界的消息都通報了。卓爾知道自己的嘴掉在人堆裏了。人人都有一張嘴,但有些人的嘴唇,在瞬間就會變成一種鋒利的武器。人一旦變成了人群,私人的嘴就變成了公眾的嘴。卓爾的嘴唇被無數嘴唇吮吸了,被無數張嘴流出的口水淹沒了,這會兒她找不到自己的嘴了。

女人嗬,你們為什麼總是同性相殘?卓爾的心髒猛烈地疼痛起來。也許她永遠不會明白,窺視者究竟躲藏在哪個角落裏洞察這些?她隻知道有一張嘴早已布下了陷阱,像那個吞噬一切的宇宙黑洞,在等待著她自投羅網。比起女人的嘴,齊經理的嘴實在算不上什麼嘴了;姓齊的那張嘴沒有對卓爾造成任何威脅,而女人的嘴卻具有準確無誤的殺傷力。女人借助男人的力量來殺傷女人的時候,女性這個概念是不存在的,同性這個概念更是不存在的,隻有一個孤零零的個人,麵對著前後左右的競爭者。

卓爾覺得自己的腦子一團混亂,G小姐高聳的胸脯在她眼前顫動,她突然可憐起昨晚那個給她帶來了麻煩的騷擾者——性騷擾畢竟是出於單純的性,性在身體的範疇內是無辜的,性騷擾還帶有那麼一點饑不擇食的渴望,喪失理性的冒犯中暗藏著危險的代價;而性誘惑呢?女人對男人的性引誘,卻能夠暢通無阻——出於理智、出於利益、出於赤裸裸的目的,性誘惑是一隻捕鼠器一個魚餌,隻需投下一小塊肉皮一小截蚯蚓,女人便能用身體換回她想要的東西。當性騷擾作為一個問題被女人們大張撻伐的同時,女人可曾正視過性誘惑那種女性慣用的伎倆呢?當然包括她自己在內。

卓爾心裏充滿了對G小姐的憤懣與蔑視。她完全應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在電腦上發出針鋒相對措辭犀利的電子郵件,將G小姐這一個月來對卓爾的刁難嫉恨一件件揭露,將她的虛偽醜惡無恥公之於眾。最起碼也碰個魚死網破,大不了同歸於盡!

卓爾的手指觸到了鍵盤。沒有塗指甲油的指尖,鬆散地平攤著,呈現著一種天然本色的紅潤。指甲蓋連著手指的部位,十道淺粉色的弧形,像十個剛剛升起的彎月,閃著溫和而平靜的光澤。卓爾猶豫著,指尖在鍵盤的邊緣一次次掠過。她覺得自己對那個G小姐仍是恨不起來,她不恨她,她隻是為她惋惜,甚至有點同情她了。可憐的女人,她若不是弱者,又怎麼會用自己的身體這僅剩的資源,去換取強者的一杯殘羹呢?比起男性理直氣壯厚顏無恥的性騷擾,女人那些機關算盡忍辱負重的性誘惑,更像是山窮水盡的懸崖上悲壯的縱身一躍……

卓爾站了起來。她的腦袋從低矮的白色隔斷中鑽出來,望見了整個辦公室裏所有人黑色的頭頂。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身體顯得好高嗬,她可以俯瞰眾人,一覽眾山小了。她才不會去給大夥發什麼電子郵件,她要說的話,會用自己的嘴大聲地說出來。她今天早上的唇膏塗得格外精心,是顏色鮮濃的那一支,正如她此刻強烈的說話欲,讓每一個人的耳朵都親自聽到。

突然安靜下來的辦公室,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格外清亮:

那封郵件你們都看到了,大夥都別浪費時間瞎猜了,我告訴你們,寫信的人指的就是我。所以我必須在這裏聲明,請大家別為我擔心,我絕不會在公家的時間、公家的地點,跟一個公家的人,親我私人的嘴兒。

卓爾又補充說:我想要跟人親嘴兒,我有自個兒的房,幹什麼都成,誰也管不著,哪管是跟人睡覺呢。我不要這種清白,清白對我沒用。我隻是想告訴大夥,每個人的嘴都是自己的,應該好好愛護。

卓爾說完,走到門口拿來一隻紙箱,把辦公桌抽屜裏的東西,嘩地全倒了進去。她的動作有點誇張,把東西弄得乒乓亂響。卓爾的腦子一片空白,她知道自己沒有回頭的路了。離開的決定是在一刹那間作出的,連卓爾自己也鬧蒙了。她並沒有想走,她真的不想走。她還想爭取試用合格,在天琛公司休養生息呢。一直到她衝出那座寫字樓的大門,她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選擇了離開。若是不離開,她的那番話就等於沒說。她並不想同那個G較勁兒,她隻是想有一張自己的嘴——那些公家的嘴裏,怎麼就連一句私人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呢。

卓爾把鼓鼓的紙盒塞進了富康的後座,扭開音樂鍵,一股震耳的聲浪從車窗裏衝出來。她把車開得飛快,肆無忌憚地闖過一個紅燈,當下一個路口的警察伸手將她攔下時,她全身竟湧上來一陣強烈的快感。

卓爾回到家後,第一件事就是給陶桃打電話。她略去了經過,隻簡單報告了事情的結果,就像說著街上看到的一起車禍。她那麼平淡無奇地講述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的不辭而別,原來並沒有她以前認為的那樣艱難——她幾乎是輕而易舉地就把捆綁在她身上的繩索,或是聯結著兩節車廂的掛鉤,解開了摘除了。她明白自己其實是從心底裏不喜歡寫字樓的,其實她早就受夠了,這次事件隻不過給她的逃跑提供了一次充足的理由、一個問心無愧的借口而已。她一邊對陶桃講著一邊咯咯地笑,她覺得渾身酥軟,是那種高燒出了一身大汗,退了燒以後,有點兒飄忽的輕鬆感……

陶桃在上班,好像正忙著,哦哦地應聲,聽得心不在焉。

陶桃對發生這樣的事情似乎見怪不怪,尤其是發生在卓爾身上。

陶桃在電話裏對卓爾說了三句話:

§第一句是:卓爾,你怎麼好好的又“作”起來啦,就算是受了委屈,你也用不著走哇。你可以去找鄭達磊嘛,讓他給你擺平,還不是小事一樁。

卓爾不吭氣兒了。她發現在辦公室剛才那個生死存亡的時刻,她竟然把鄭達磊給忘了。她完全沒有想起來,這家公司的老板是她女友的男朋友,無論如何,不說求助,她起碼也是有地方可以講理的。

陶桃說好啦好啦,我回頭去跟達磊說一聲吧,用不著生氣上火,啊?

第三句話是:

噯對了,卓爾我要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你肯定猜不著。還記得鄭達磊那次到緬甸去看的那塊賭石麼?前幾天解出來了,哇,滿綠,滿滿一大塊上等翡翠,看得我的心都跳出來了。你先歇歇,等我有空兒,讓鄭達磊帶上咱倆一塊兒去看。他答應送我一對兒翠鐲,價值上萬呐,我讓他給你也弄一對兒,價錢肯定是最優惠的,哪怕打個對折也劃算啊……

卓爾無語,輕輕放下了話筒,眼淚忽然湧上來,一滴一滴奪眶而出。

她站起來想去洗手間拿毛巾,卻走到了自己的床邊,把身子豎著一趴,猛然哭出了聲。起初是嚶嚶地抽泣,淚水一陣猛似一陣,繼而洶湧滂沱,如同流動的火山熔岩,越過鼻溝麵頰嘴唇牙齒直達咽喉。那淚水鹹澀且辣,卓爾的舌頭火辣辣地麻疼,她用毛巾捂著自己的嘴,放開了聲音嗷嗷地大哭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她的身體好像變成了一個水庫,軟綿綿空蕩蕩,全身的骨髓和血液、肌肉和內髒,都化作了淚水,從眼睛這惟一的一道安全門裏衝出來。眼淚像淋浴的花灑,痛快淋漓地衝洗著她身體的表皮,梳理著她每一根微小的汗毛,令她周身舒暢。哭泣是多麼令人愉快的事嗬,她發現。女人的哭泣原來是女人的桑拿浴呀,一個不會哭泣的女人肯定不是真正的女人了,淚水是有催眠作用的……她這樣迷迷糊糊地想著,倚著被淚水打濕的枕巾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