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拉日鬆阿住在村東,他的鄰居是獸醫拉珠爾。每隔半個月,信和包裹會從班車上卸下,由一個黃眉毛的司機拎到獸醫家的窗台上。古拉日鬆阿喜歡穿行於他栽種的一人高的掃帚梅之間,檢閱這些稀稀拉拉的花。他老了,聽人說話的時候,嘴唇抖著,像要補充什麼。在油燈下,他右手端著酒盅,左手撫摸貓的脊背、狗的腦門、孩子的頭發和女孩子的手,仰麵飲盡酒,張嘴散出辣氣,大歡喜,臉麵、懷裏、手上都舒展開了,我們的心都飄在他的歌聲上麵,提著肝膽左回右轉地流向遠處……
當鬆脂的香氣飄進窗口時,我靜待著歌聲。歌聲之後,我舅母喊牛的聲音就會響起。她一手壓著洋井,另一手把已經飲飽的花母牛從石槽邊推開。滿達的母親招呼牛犢的聲音也會響起,遙遙地像喊自己的孩子。
我幾乎忘了自己置身於都市。就在剛才,有人用揚聲器宣布:“訂閱晚報,送報上門。”在岐山三校門前,一個老頭蹲著,麵前的罐頭瓶裏裝滿小樹蛙,五角錢一隻,賣。另一個穿法蘭西公雞隊隊服的撐拐的孩子焦急地站在斑馬線邊上,魚貫而過的汽車不給這個可憐的滿臉是汗的瘸孩子讓路。一間洗浴中心的門前站著短衣短褲的時尚女子。
都市的黃昏在嘈雜中相互擁塞,爍爍點亮商家招牌的彩燈。我記憶中的情景幾乎成為前生的舊事了。許許多多的場景、聲音和氣味在古拉日鬆阿的歌聲中排成一隊,等待與我相見,而我也忐忑地等待著像草葉上的露珠一樣瑩淨的往日,這是因為我聞到了鬆脂的香氣。
牧區的傍晚,最亮的是灶間,鬆枝和沙棘被大把地塞進爐膛,畢剝尖叫,人臉鍍金,茶在鐵鍋裏嘩嘩滾響。家家的炊煙都有鬆脂的香氣,混合著牛糞與河水的味道,如發酵的青草的氣息。
在窗口等不夾古拉日鬆阿的歌聲,我迷惑於鬆脂的香氣從何而來。向外看——四單元的門前有木匠在幹活,他光膀子刨一塊板,幹淨的刨花如燙發的女人頭上的大卷滾滾而下。邊上,有人把刨花掃進舊臉盆裏點燃。
煙霧在空氣中擴散,遇窗而入時,竟引起旅人的鄉愁。
對黃昏中由燃燒而出的鬆脂味,我的確有些難以自持。鄉愁是一聲冷槍,在你最無提防的時候劈麵飛來,讓人站立不穩。鄉愁是一捧水銀,倘若不小心弄撒,就會無孔不入,滲進你心房。我以為,故鄉一直在遙遠的內蒙古,隔著重重山水。誰知它竟藏在窗下,藏在鄰居的木頭裏和刨花的微焰中。
鬆脂的香氣在沈陽的黃昏裏散盡之前,我仍然等待著古拉日鬆阿的歌聲,唱至高音處,收束無聲,宜闔目傾聽,接著是滿達母親的招呼牛犢的喊聲……
我慢慢等著,直至空氣中聞不到理應與歌聲結伴而來的煙霧裏的鬆香。